腊月十七的晨光带着初融的暖意,漫过金鳞坊的黛瓦,将檐角垂挂的冰琉璃照得剔透如糖霜。鱼幼薇赤足踏在井台沁凉的青砖上,足底薄霜化作细润的春溪,蜿蜒没入砖缝新萌的绒绿苔痕。她拎起枣木桶,清凌凌的水流浇上墙角忍冬藤枯褐的虬枝,水珠在寒枝上凝成串串琥珀,惊得一只圆肚山雀扑棱棱掠向檐角,翅尖扫落几粒碎雪,簌簌跌进晾晒豆腐的竹匾里。
“娘子!”绿翘举着缠金丝的竹筒从月洞门奔来,杏子红的襦裙扫过石阶积雪,裙角沾着几点泥星,“温先生家的老苍头候在坊门,冻得直跺脚呢!”
腕间玉镯忽地沁凉,幽蓝光屏无声浮起,悬在井口氤氲的水雾间:
【紧急任务:赋《答师诗》】
【奖励:汝窑天青釉十瓣葵口盏(配木叶天目盏托)】
光屏里茶盏釉色如雨洗碧空,盏心木叶纹脉纤毫毕现。
鱼幼薇掐断忍冬藤一截枯梢,指尖捻着信笺展开。松烟墨痕力透纸背:
“幼薇如晤:闻汝赁宅金鳞,心甚慰。然话本媚俗,终非正道。洛阳牡丹将发,可来共酌新醅,重拾诗箧...”
蝇头小楷在“媚俗”二字上晕出浓重墨团,似老者拄拐顿地的一声长叹。
她忽将信纸覆上石磨凹槽,舀起半勺新熬的番椒油泼下。赤红油渍蛇般游走,瞬间吞没“正道”二字。雕刀尖蘸着辣油,在斑驳纸背游龙走蛇:
“诗魄早随江湖老,
银鞍白马啸西风。
莫问洛阳花事好,
长安侠骨自铮铮!”
玉镯骤烫!机械音似被辣气呛住,断断续续挤出警告:
【诗句威胁...等级↑↑...休眠...】
幽蓝光屏闪烁两下,溃散成点点星芒,没入腕间温润。
西市开市的鼓声穿透坊墙时,主仆二人已汇入朱雀大街的人潮。绿翘紧攥着靛蓝粗布钱袋,杏红裙摆拂过青瓷鱼缸沿,惊得缸中金鲫甩尾溅起水花。“娘子瞧这匹!”她踮脚指向绸庄高悬的水色轻罗,日光穿过布匹,流淌下满掌清透的天青,“像不像灞水春波?裁件大袖衫,风一吹便是碧海潮生!”
鱼幼薇指尖掠过滑凉的缎面,却捻起旁边一匹榴火似的重锦。浓烈的朱红底子上织金缠枝纹,日光一照便浮起碎金涟漪。“这个配你,”她将锦缎往小丫鬟肩头一比,“雀斑映着金线,活脱脱刚出炉的芝麻胡饼。”绿翘耳根飞红,抱起布匹将脸埋进去,闷声笑骂:“娘子尽拿人取乐!”
穿过喧腾的牲口市,驴鸣马嘶混着胡商卷舌的叫卖。牙行门前悬着彩绢招子,穿艾绿比甲的小丫头阿萝缩在忍冬架下,手指绞着衣角,目光追着檐角一只灰斑鸠。昆仑奴阿大像座黑铁塔镇在庭中,新剃的头皮泛着青茬,见人来便咧嘴一笑,白牙亮得晃眼。
“婢...婢子会煎蔷薇露茶,”阿萝被领到跟前时声音细如蚊蚋,双手捧着一只粗陶杯,“用...用松针炭文火煨...”茶汤澄金,浮着两片粉白花瓣,异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鱼幼薇捏捏她丫髻上的红头绳:“明儿熬糖霜梅子,若能甜晕崔郎君,赏你一对鎏银丁香!”小丫头眼睛倏地亮了,用力点头时发髻上红绳一跳一跳。
护院头领赵七抱拳一礼,肩阔背直如青松:“某等值夜不点灯烛,耳力辨得百步外狸奴踏瓦。”他身后三个精壮汉子齐刷刷叉手,皮甲束腕,腰悬短棍,棍头包着熟牛皮。
日头近午,新砌的番椒灶腾起辛香白烟。阿萝踮脚往梁下挂腊肉,油星“滋啦”溅上白玉豆腐雕的“打狗棒”。小丫头“呀”地轻呼:“洪帮主的兵器流油了!”绿翘正揉着胡饼面团,闻言笑得直抖,面屑扑簌簌落了满案。
鱼幼薇立在榆木长案前,刀尖轻挑河豚肝。薄刃游走如穿花蛱蝶,转瞬片出透如蝉翼的鱼脍,层层铺在青瓷冰盘上,堆叠如雪浪涌滩。“此乃黄药师新创‘弹指生脍’,”她拈起一片对着光,鱼生纹理如冰裂梅枝,“配绿翘的胡麻辣酱——七公见了怕要弃了叫花鸡。”
四人围坐石榴树下的石桌。金黄油饼卷着孜然炙羊肉,杏仁豆腐盛在十瓣葵口青瓷碗,碗心木叶纹浸在乳白琼浆里,似一叶扁舟浮沉。绿翘啃完第三张卷饼时打了个轻嗝,发间桃木簪挑着颗红椒粒晃晃悠悠:“咸宜观的供菜若有这一半香,婢子当年定把功德箱塞满铜钱!”
阿萝小口啜着豆腐羹,忽然指着柿树低呼:“冰化了!”檐角垂挂的冰琉璃正滴滴答答坠下水线,在青砖地洇开深色痕迹。阳光穿过水帘,折射出细碎虹彩,落在阿大黝黑的手背上。昆仑奴新奇地伸手去接,水珠在他掌心聚成小小的湖泊。
午后暖阳慵懒,阿萝跪在廊下拭砖。湿布抹过青砖缝,水痕蜿蜒如云气升腾。赵七带人修整昨夜被雪压断的柿枝,锯末随铜锯推拉簌簌纷扬,金雪般落在阿萝刚擦净的地面。小丫鬟也不恼,仰脸冲锯木的汉子们腼腆一笑,颊边梨涡盛满碎金似的阳光。
鱼幼薇倚着西厢槛窗翻看《射雕》新稿,忍冬藤的影子在宣纸上游走,枯枝疏影交错,恍若黄药师的奇门遁甲阵图。风过藤架,光影浮动,纸上墨字也似有了生命般游移。
“娘子看这插瓶可好?”绿翘抱着个粗陶罐兴冲冲跑来。罐里斜插几枝野山梅,疏影横斜如剑客振袖,两点朱萼恰似刃口血痕。鱼幼薇自稿纸间抬眼,掷去半块椒盐胡饼:“像你偷吃落下的饼渣。”饼屑惊飞梅枝上小憩的白颈雀,翅影掠过新换的艾绿窗纱,纱上绣的缠枝莲纹随风轻颤。
申时日光西斜,将柿树枝影长长投在阶前。雨过天青罗裁的广袖衫水般泻下石阶,襟口银线锁着忍冬藤纹,日光一照便流溢出冷冽清辉。绿翘将鎏金缠枝莲纹铜镜转向柿树方向:“娘子快瞧!江湖豪客变作画里飞仙!”
鱼幼薇广袖迎风一振,玉镯磕碰银线纹饰叮然清响:“这颜色——”
“像灞桥下新涨的春水!”阿萝抢着答,正踮脚替她抚平后襟褶皱。
“像阿大今晨打翻的菠菜汁!”绿翘嬉笑着指向廊下。昆仑奴正拎着水桶发愣,闻言挠头憨笑,手肘不慎撞到柿树枯枝。最后一块冰琉璃“咔嚓”坠落,正砸在青罗袍角,碎晶迸溅如星雨,在衣摆晕开一小片深色水痕。
暮色浸透窗纱时,茶碾细响似春蚕食桑。汝窑盏盛着红梅上扫来的净雪,鱼幼薇腕悬茶筅,青竹细篾击拂茶汤。乳白沫饽渐次浮涌,盏心凝出一只振翅白鹤。阿桑——新买的昆仑婢女——跪奉鎏金盘,盘中波斯糖霜堆作微型雪山,山顶嵌一颗蜜渍樱桃,红艳欲滴。
“温先生那封信...”绿翘收拣茶渣时轻声问,眼角瞥向案角——辣油渍透的信纸被折成方胜,压在青玉镇纸下。
鱼幼薇茶筅轻点白鹤翅尖,乳沫涟漪微荡:“没见廊下新笼的绿鹦哥?明儿你教它唱‘侠气烹得豆腐香’。”
茶烟袅娜升腾,玉镯在暖黄暮光里温润生辉,似一块凝住的春水。
戌时的更鼓遥遥传来,四盏羊角风灯在廊下晕开朦胧光域。阿萝端着海棠式漆盘分送新蒸的雕花蜜糕,糕上桃红茜草汁点出并蒂莲纹。赵七按刀巡过庭院,皂靴踏在青砖上的闷响,应和着坊外隐约的梆子声。
鱼幼薇正给忍冬藤系上辟邪红绸,忽见月洞门边青衫一闪。崔珩袖着账本立在忍冬架下,肩头沾着几点锯末。
“波斯胡商加订三百册,”他递上靛蓝布裹的油纸包,“捎来的茴香豆,说是撒马尔罕的风味。”
她捻起一粒豆抛向半空,金褐豆粒在暮色中划出弧光。廊下阿大猿臂轻舒,铁掌稳稳抄住豆子,得意地咧嘴一笑,白牙在昏黄灯下亮得晃眼。满院哄笑惊起梁间宿雀,玉镯幽光彻底隐入青罗袖影,只余檐角羊角灯在晚风中轻摇,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似皮影戏开场前的摇曳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