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破黑暗的代价便是最钻心的疼,如晴天霹雳一般地裂斧之疼。我实在疼得受不了,便拼命挣扎着撑开了眼皮。可等我醒来的时候,除了耳朵听得见,全身却没有一丁点的知觉,真正感受了一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我“望”着黑幽幽的前方,感着一阵阵的心酸冷意,在一大段的黑暗里,独自一个人自怨自哀,难以自拔。
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帮掌柜一把,是让自己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以这种清醒着脑子却有口不能言地在床上独自一人僵硬地躺着一天又一天,连着半年的话,不见人影。掌柜啊,你就是跪在我面前哭爹喊娘,我也一定是无动于衷的,尤其是在这样炎热的日头里。
可,世间从来就没有后悔药。
所以,我只能耐着性子,等着,熬着。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有一对男女由远及近传来了若隐若现的交流声,终于给我带来了一丝还活着的感觉。
终于,门“吱~呀”地响了起来,久违的亲切感随春风细细地铺面而来。
但,两个人的说话声却突然停了,似乎,有脚步声停在我的床头边。
我努力地使上所有的气力来传达自己已经醒来的信号。
“南师父,师,她似乎在梦魇中。”沈风的声音在我的脸上飘过,“出了很多汗,呼吸也有些急。”
那是因为我醒来了啊!!!
南师父?谁呀?
“右副使既已不是寒谷之人,你我便再无师徒情分。”南师父的声音带着一丝沧桑疲惫传了过来,“你也跟别人一样,叫我南长老吧。”
啊,寒谷祈星楼的旧主:南长老!
可惜,我只听过其名,却从未见过人,原来是这样的声音。
沈风没有再吭声。
“是快醒了。这几天多帮她疏通疏通经脉,以防她醒来后身子不利索。”南长老似乎给我把了脉,又加了一句,“按着这孩子的鲁莽不计后果的性格,之后一定要严加看着,莫要再出现这种意外了。即便以后掀了房子,也不要再来找老夫了。”
我已经半身不遂了!
想掀也掀不起来啊!
“是,南师。。。南长老。”沈风柔顺的声音传了过来。
“滋补的方子可以停了,以后就先换上舒筋通络的方子,将头煎和二煎混合,一日三次。这瓶药丸也要让她连续服用一个月。”南长老细细地吩咐道,“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只会慢慢起色。”
“是。”沈风乖乖应道。
“五脏的五条阴经和六腑六条阳经,每日午时和子时各自一次。六十五穴照旧针刺一遍,不得有疏漏。”南长老继续补充道,“如此,她才算扛过了这一劫。”
沈风仍称:“是”。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中,我只能偶尔听得一两声耳边衣袂飘飘划过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的我只能努力保持清醒,希望跟外界能有多一些的联系机会。
等了好一会儿,沈风的声音飘了过来:“那,这次的事情,南长老您打算如何处理?”
“哪件事?”不温不火地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原来南长老就坐在我身边。
“白玲玉,望乡台,玉安生。”沈风轻轻地提醒道。
三件事情。
“哼!”我听到南长老从鼻孔里短促地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戾气,转眼间,沧桑疲惫的声音换了一个严厉的声调,盖了过来,道,“既然是沈叶清动了因果,我自会找千秋阁算清这笔账。”
“这次是意外。内门弟子对寒谷的重要性,阁主一向是十分明白的。他绝对没有任何想伤害内门弟子的念头。这次是我看护不周,我愿意接受惩罚。”沈风的声音低低传来。
千秋阁可是明目张胆地抢人,沈叶清还给我下药,怎么不算没有伤害的念头?
沈风,你的胳膊肘拐得也太过了吧。
沈叶清那副阴湿的鬼样子就该让南长老出手给他整整心态。这对他好,对千秋阁的未来发展也是好的啊!
不要管他。。。
“右副使,你倒是活得越发伶俐了些。如今,孰是孰非,前因后果,你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沈叶清现在的那个鬼模样,你真以为他能帮到你什么吗!?”南长老温温的声音里夹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南师父!”扑通,我听到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
“这笔帐,孰是孰非,谁欠谁的,我心里清楚得很,不用你来跪,更不需要你来求情。”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传入我的耳朵。
这声音,这语气,这态度,这偏袒。。。我实在是太喜欢了。
除了三娘偶尔会煮点好吃的哄我开心,这些年我在寒谷里过得简直就根一颗野草。任风吹雨打,没人在意。没想到,一个从未谋面的祈星楼旧主居然会这么在意我?
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
我开始有些好奇南长老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寒谷里,不管是师父,三娘,还是沈叔,都不如这位,雷厉风行,敢怒敢骂的人物。这前辈物居然一直不在寒谷当差,天天在外面流浪。实在是暴殄天物!
我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如果南长老站在师父身旁的样子,那懒散师父的样子会被衬托得更佳萎靡不振吧?
“这一路是我带她来禹都的,发生了这种事情都是我的错。南长老不应该迁怒他人,我愿意一人承担。如果谷主愿意,我也任其处置。”沈风低低恳求道。
南长老沉默地叹了口气。
我听着沈风的话,心理倒是升起一股莫名的难受。这赐名是我自己的主意,这出谷也是我自己的想法,而碰上千秋阁的人真的很倒霉。但让我来禹都的,确实是沈叶清直接下的命令啊。这里头的因果也不能怪到她的头上。
“求南长老成全!”重重的声音传来,这次应该是脑袋嗑在地上。
我心里一紧。
“求南长老成全。”沈风低哑地吼道。
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地寒冷:没必要为那种人做到这种程度吧?
“我一直想问,沈叶清到底许了你什么?”南长老淡淡问了一句。
沈风闷了许久,才缓缓道:“修行一途,他许了我向往之物。”
“何物?”我听出了南长老声音里的叹息。
沈风沉默着。
“千秋鬼道在短时间内,确实会让你有极大提升。但由死向生,难上难,重上重!”过了一会儿,南长老开口劝道,“你已在人间道苦苦熬了这么久,资质不输千羽谷主,假以时日必有一番自己的作为。不该如此轻言放弃地去了千秋阁,你这是在赌你的命。”
寒谷修人间道,千秋阁修鬼道。一个向生而死,一个向死而生。
“那是南长老太高看得起沈风了。”沈风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意,道,“即便再过个百年,我心里也明白自己的境界只能停留在近尘中,退不得,进不得。”
她默了默,才继续道:“可我,我也想成为下一个酒三千。”
什么意思?
近尘这么难吗?
“比起鬼道,寒谷的方法是慢了些,但走的是大通之道,而不是蜿蜒曲折的黄泉鬼道。”南长老摇了摇头,再次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这其中的优劣,我曾细细地告知给你。你都忘了?”
“可在那条通达的大道之上,我没有一点天赋,半分机缘全无,空空荡荡,只有猎猎大风相伴。这如何赶得上?如何能走得到头?”沈风嘶哑道,“南长老难道也要看着我自己一个人慢慢地熬到死吗?”
大道之孤寂,天地之无情。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各求所道,为何追赶?”南长老漫漫道。
沈风突然悲从中来,哽咽声稍大了一些,缓了好一会儿,才梗着喉咙,继续道:“路,我已经选了。还请南长老您成全。”
我听到南长老沉默了良久,叹了一口气,道:“沈叶清疯了,你也疯了。可怜我百年寒谷注定要被你们这些人的欲望和野心一寸寸拖累着,难以精进。当年是我不该抱着你们进了门,是我愧对师门,愧对谷主。”
这话有些重了。
弟子被挖角,再找就是。
难道,千秋阁修行的鬼道还会影响寒谷的人间道不成?
为何?
过了半响,我才听到沈风低低地呜咽道:“知风不孝,累南师父多年教诲。”
“世人皆说寒谷薄凉,却不知其实这寒谷中的弟子一个比一个生得更加凉薄。”南长老叹了一声,站了起来,凉凉地道,“罢了罢了。你们一个个不听劝,就随你们的命缘吧。是生,是死,今后再与我无关。”
“多谢南长老。”沈风的头又重重地磕在地上。
“你我如今,前尘尽断。往后愿你能得偿所愿,不负今日。”南长老衣袖声划过我的耳边,声音渐渐变远,“以后莫要再喊我来相助了。”
“是。拜别南长老。”更低哑的声音从破碎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这???
我觉得自己似乎都跟不上这个结局。祸是我惹的,怎么沈风就得替我背?而且还闹得和南长老恩断义绝?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门“吱~呀”又关上了。
我直愣愣地躺着,听着沈风在不远处一声高一声低地哽咽抽泣。
沈风,要舍弃的人是你,你哭什么呀?
我一边思考,一边叹息,一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醒了。”有一个冷冷的女声在我的右侧上方淡漠地响了起来。
我转着眼珠子望了过去,看着一张着实漂亮的冷淡的脸,迟疑道:“师。。。。。。右副使?”
“能认出人了。”一声好听的男声在我的右手边响了起来,“小恩人,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沈风冷冷地哼了一声,仍旧忙碌着手上的东西,一点也没有想搭理我的意思。
我转着眼珠子好奇地看向右手边的位置,那里站着一个长相清瘦,皮肤白皙,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少年郎撑着一双大大杏眼,眼珠子黑黝黝笑看着我,一脸老练的讨好,道:“小恩人,您终于醒了。”
恩人?
除了这一副好听的嗓音有些莫名的熟悉,这样一副年轻漂亮的好样貌,我记得自己应该从未曾见过。
“幸得小恩人赐名,老奴:玉安生。”少年郎躬身作揖,带着五分敬重四分讨好和一分的狡诈,笑着补了一句道,“白玉岭,掌柜。”
啊?
我惊讶地上下打量着他:这是返老还童了?
玉安生站在一旁,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对我笑得腼腆:“这是我重生的模样,多谢小恩人赐名。”
“重~~~重~~~重生?”我抖着自己的大舌头费力地发声,完了,舌头和身子都无法灵活地动起来。
不是只让你在六道里有一个名字而已,你不呆在白玲玉里干活,跑到我的身边来干什么?我可不要这个恩人名头。
“别动,”沈风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重新拍回到了床上,恶狠狠地道,“你要是想接下来一直都躺在这张床上,那就别再随便乱动。”
我就像在煎锅上地一条垂死挣扎的咸鱼,继续打着舌头寻向沈风:“沈,沈,沈风,这,这人,这人怎么在。。。”
“喊我也没用。”沈风又拍下了我要抓上来的手,无动于衷地道,“你自己要逞英雄,就好好受着。”
我瞪着一双眼睛,无语望天。
“小恩人不用太担心,按理真的就只是会承受一些六识之苦而已。”玉安生细细地给我掖了掖床角,站在一旁,温声细语地安慰道,“当然,我会守在小恩人身边寸步不离,若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发誓一定第一时间保护你的性命。”
他说得一脸真挚,信誓旦旦。
可我看着他的那张笑脸,不知为何就是有股不太舒服的感觉从脊梁漫上后脑勺,拨凉拨凉的。
“这么多年终于遇到一个能承载你因果的人,你怎么会舍得走?”沈风拧了拧手上的白布,一脸漠然地给我细细地擦了擦脸蛋、耳旁和手心里的汗,一脸无情地戳穿了玉安生此时的殷勤,道,“你现在初入轮回,生死难料,自然要粘在她的身边,再求一个全须全尾的庇护。”
哇擦!难道还有天雷要轰?
我悄悄地想挪了挪沉重的身子,想离玉安生更远一些。但一点都动不了啊!
沈风再次毫不客气地拍了拍我的一只手臂,道:“别乱动,碰了你身上的针,有你好受的。而且,你现在躲什么躲?你现在就是躲到天涯海角里,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你。”
因果已续,有命难逃。
玉安生讪讪地笑着,一脸的无辜,一脸的讨好。
“愣着做什么,快去外面的药房里看看药煎好了没?火候到了就赶紧端过来,误了时辰,你来治她吗?”沈风挥了挥手,打发玉安生出去,转头双手抱胸,沉默地看着我。
我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也望着她,舌头不灵光,身体也不利索,还有那个庇护,又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躺八个月就能恢复到这样的程度已经算好的了。”沈风撇了撇嘴,不耐烦地“你现在着急也没用。等这一身的针过十三遍后,再看看能恢复几成吧。”
八个月?
针?
十三遍?
我?
我动了动手指,钩住她的衣角,哀哀地看着她:沈风,真的很疼。
沈风从上而下一脸无动于衷地望着我。
我诚恳地摇了摇头,有些受不住这般看死人般的眼神。
沈风见我反应,抿了抿嘴,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得远了一些,换去坐在了另一张桌子旁,翻来覆去地嗅着桌子上的各种药材。
我无奈地放了手,慢慢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沈风容颜靓丽,玉安生也算一身干净整齐,但。。。这,这里却是一间矮破小的茅草屋,风透着几个大大咧咧的口子,直接从窗户口灌了进来。还好,现在是初夏,倒颇有些凉快。可是,这又是什么地方?三个人怎么就窝在了这种地方?白玲玉的那栋客栈去那里了?
在转眼的功夫里,玉安生已经快活地端着一碗东西迅速地跑了进来。
与其说是屋子的厨房,不如说是六尺之远的更空旷的地方。
“小恩人,别转眼珠了,来,喝药了。”玉安生一边弯腰扶起我,一边往我嘴里猛地灌药。
苦涩难闻的汤水瞬间铺满了我整个咽喉鼻胃,我连看一眼都来不及,只能慌忙地大口大口地配合着咽下去,片刻不敢耽搁,深怕一不小心就被他给直接呛死。
玉安生在一旁一边从容不迫地继续倒汤药,一边小心翼翼地劝道:“慢点,慢点,别急。锅里还有呢。”
擦。。。我一定要把你重新给塞回去。
一碗又黑又苦的液体下肚,刺得我的腮帮子发疼,连着我的胃也一阵一阵地收紧发胀。
“锅里剩下的都盛起来,留着晚上的时候再喝。”沈风看了我一眼,吩咐道,“一会儿看看反应,这一碗下去的药效应该不错。然后给纹楼回个帖,多谢他们这次送来的药材救命。”
玉安生收起碗,看了看我的脸,欣喜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出门。
纹楼?
药材?
那又是什么?
我僵硬地躺着,死死地咬紧牙关,努力地压制不断呕上来的苦涩。
这一觉八个月,沈风待我越发粗鲁了。
缓了一会儿,沈风便重新走了过来,木着一张脸手疾眼快地一一拔下插在我身上的细细银针,还皱着眉头反复察看着拔下来的针头,瞅了半天,才一一归拢着放好,然后气定神淡地夹在灯下细细地一一烤着。
“沈风,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扭过头看着她一脸的冷凝疏离,大着舌头,努力坚持地问道。
沈风缓缓地拉过眼珠子,从眼角处对着我翻了个白眼,又专心致志地去烤针了。
热脸贴冷屁股。
我模糊地想起了之前的那段对话,默默然谨慎地躺了回去,不敢发出一点点的声音。
意识迷糊之前,我心里感叹:这剂药效是真的好,因为里面应该是添了些许人参,现在整个人热腾腾地舒服。那个叫纹楼的,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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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入寒谷之后,这么多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做梦。所以,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梦在禹都。
十里红妆的禹都。
在喜红的闺房里,娘亲跪坐着,一边流泪,一边给长姐梳头,嘴里念念有词。
姑姑在一旁笑眯眯地劝她:“万俟一族终于又出了一位皇后,这是大喜地日子,别哭了。”
话音刚落,娘亲却不顾仪态地搂着长姐,那模样痛得像有人想要挖走她的心肝似的。
姑姑搂着我东摇西晃,笑道:“你看你娘亲偏心,总是最疼你长姐了。”
我挣扎着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地盯着那对母女,红彤彤的窗影下,一个哭得稀里哗啦,一个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为母则刚这一句话,一丁点儿都没在娘亲的身上体现过。
门外的小福子催得急:“接亲的队伍马上就到了~”
一旁的丫鬟如画和如霜已经扶起了娘亲,一起帮着长姐梳理好最后的仪容仪态。
长姐一手搭着丫鬟如画,长身站起,八团彩云龙凤同合的吉福锦袍完完整整地映入眼帘,雍容而尊贵,映得这一室都仿佛沾了这一身的华光。
长姐左手盖右手地覆在腹间,慢慢地,慢慢地转身过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直到我以为她要开口对我说一些什么时,她却转眸望向门外。
我张了张嘴巴想喊她一声,可突然间又有些不敢。
丫鬟们围在院子里一脸仰慕地望着长姐,赞叹声、羡慕声、拍掌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娘亲也抹了抹眼下的泪珠,站起来,轻轻地摸着长姐的肩膀,笑道:“好看,真好看。”
长姐环视了一圈,却直直问向姑姑,道:“尔风姑姑觉得如何?“
我的脖子突地紧了一刻,抬头时,姑姑已经松开环着我的手,也优雅地站了起来,拍了拍手,眯着一双丹凤眼,笑得灿烂:“不愧是天选之人。”
长姐看着姑姑良久,又低头再瞧了我一眼,抿着嘴微微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有几许自傲几许伤感。
我赶忙爬起来,站得乖乖的,不敢乱动。
万俟一族在父亲一辈已经是三代独苗,可父亲膝下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姑娘。祖父和父亲倒一直没有说什么,但娘亲一直郁郁寡欢,如今长姐入主凤鸾殿,算是给娘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以后,娘亲应该不用再逼我天天起床练字了吧?
可我才刚刚叹了一口气,眼前的情景又是一变。
四周是一片的漆黑,只有前方的门缝里透着光。这场景似曾相识,我怀着一捻熟悉感,爬了过去,趴在门上,往门缝外瞧了去。
迎着刺眼的光,里头赫然站着天顺的最后一位皇帝——祁霖渊,而他的皇后我的长姐——万俟怀薇,姿态端庄地站在一旁,而他们的前面正跪着我那一头白发苍苍的祖父万俟完颜和我那一头黑白参半的父亲万俟澈。
天顺的最后一位皇帝,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嘶哑怒吼,一会儿竭斯底里地质问,一会儿满脸颓废地叹息,种种之间,没了平日的那份高高在上的深沉和唯我独尊的从容。
人间帝皇最后的悲鸣只能锁在一间拥挤狭小的书房里,容不得有再多的人偷窥。
我猛然想起来,这是我离开禹都前的最后一晚。
祖父抱着这位皇帝的腿,苦苦哀求:“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请您速速随大将军避走南方,臣会为陛下继续守着这国门。”
祁霖渊长叹了一声,道:“老师,朕如今众叛亲离,四面楚歌,腹背受敌,走不远了,也走不了了。”
祖父的头砰砰砰地磕在地上,继续恳求道:“大将军一定会护送陛下安全,请陛下立即启程。”
祁霖渊只是站着,走到了长姐的身边,轻轻地握着对方的手,摇了摇头:“朕走到哪里,这战火就会烧到哪里。这绵绵地狱之火已经烧了朕大半个江山,烧死了朕千万子民,烧得如今财匮力尽,民不聊生。即便再保我一条命,又有何用?这是天要亡我啊!”
祖父匍伏着身子,潸然泪下:“即便半壁江山已陷,陛下也不该轻言放弃。陛下身后还有千万子民等着陛下来救啊!”
祁霖渊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朕心意已决,老师不必再劝。你我君臣缘尽,可自行带万俟一族去逃命吧。”
“陛下!”祖父和父亲泣不成声,匍伏哀求。
长姐微微依着祁霖渊,温柔地看着这一切,既不阻拦也不劝说,眉目淡淡。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祖父和父亲流泪,也是第一次见到强大的天顺帝如此沧桑悲悯。
我看着长姐,还在想着她为什么那么温柔地笑呢?
有人从后面猛地拉了我一把,天旋地转间,一瞬息,我就到家中的书房里。
祖父和父亲,还有阿珏的父亲-白辰,三位大人一同在书桌后低声地商量着交流着什么,姑姑拉着娘亲,娘亲拉着我,我们三个彼此拉着对方,像等着被宰的羔羊,默默地守着对方,像以往的每一次。只是这一次娘亲拉着的是我的手,而不是长姐的,她的手心里渗着汗,她也舍不得擦,拽得我的手疼。我习惯性地往旁边看去,阿珏笔挺地站在角落里,神色严肃。他见我望过来,也定定地回望着我,唇绷得紧紧的,眼睛里黑黝黝的,没有一丝其他的表情。
三个大人似乎主意商量好了,白辰走到阿珏身旁站着,父亲扶着祖父坐好,才自行坐定。祖父扫了我们三个人,开口便道:“尔风,你跟着白辰往东走,阿珏带着小雅往北。我带其他人往西走。我们一分为三,各找出路。”
娘亲的手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拽得我的手更疼。
姑姑站了起来,摇着头,道:“我不走,我要守在这里。你让白辰带小雅走。”
父亲皱着眉头道:“尔风,不要任性。”
“大哥,你让两个小孩子北上逃窜,你这是在要了他们的命啊。”姑姑激动地站了起来,“这禹都里人人都知道我,我是走不远的。不如就让我留在这里,守着禹都,守着我们的家。”
父亲垂下眼脸,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道:“正因为你名声在外,所以更需要你去引开那些眼线,才能给我们万俟家留下一点可能。”
姑姑听闻怔了怔,瞬间眼里含着泪水。
父亲避开她的眼神,只是生硬地接着吩咐道:“你若能逃出生天,那便是你的命。若逃不了,你既然是她的姑姑,这点苦就替她受一受吧。”
姑姑沉默片刻,商量道:“那就另派人护我,让白辰带两个孩子走。“
父亲摇了摇头,看了白辰一眼:“不行。白辰和你一起走,另外会带上其他两个孩子伪装成阿珏和小雅一起上路,布下迷阵。兵荒马乱之中,让阿珏和小雅一起,两个孩子反倒不会显眼。只是,”
父亲向我招了招手,难得亲近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望着他几乎一夜全白的头发和这么多年难得温柔的亲昵,乖顺地点了点头,道:“父亲。”
父亲笑了笑道,“子时后,你跟着阿珏先出发,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了,记住了吗?”
我摇了摇头,商量道:“你们呢?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家里人这么多,我和你娘亲收拾好东西,安顿好大家,随后就出发。你一个人会害怕吗?”父亲亲昵地刮了刮我的鼻子道。
我看了看祖父,又看了看姑姑,再看了看母亲,摇了摇头:“那我在前头等你们。”
话音刚落,娘亲便从身后扑了上来紧紧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嘴里的热气往我身上轰了过来,哭得异常压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父亲一向不喜欢软弱的人,更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哭泣。但这一次,他难得没有板起脸来训斥人,只是放了手,任由娘亲。
我被娘亲搂进在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肩上,看着一屋子的人阴沉压抑,心里有些委屈。我上面只有一个姐姐,但姐姐素来比我优秀太多也得到更多的宠爱,所以我被母亲拥在怀里这般疼爱的时间并不多。而如今难得有了一次,却是为了分别。
父亲招了招阿珏过去,和蔼地摸了摸阿珏的脑袋,半响无语。
我侧脸过去望着阿珏那张严肃的小脸,心里暗暗庆幸:还好,他还在。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只为自己庆幸他在身旁,却始终没有想过他是否也同我有一样的庆幸。我明白得太晚,所以虽一直得他所伴,却再也进不去他心里的一丝一寸。
而再后来,大概就是我的报应吧。
娘亲的怀抱我还未感受充足,还在神游太虚的我,鼻口突然冲进了一股股难闻的馊味。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一车的烂叶烂菜包裹着,阿珏从身后死死地扣着我,捂住我的嘴。我挣脱不过,叫也叫不了,动也不能动。板车晃了晃,摇摇摆摆地停下来。
我听到车旁有官爷在叫:“哪里来的臭味!你,赶紧把车拉走,这里不能随意停放。”
有一个老头嘶哑着嗓子,谄媚道:“官爷,我就是凑个热闹,凑个热闹就走。”
“去去去,凑什么热闹,这里是砍头的地方。你这个刁民,赶紧拉着这堆臭物离开,赶紧离开!不然老子拉你一起上去试试?!”官爷在一旁戾气地怒吼。
老头抖抖索索,唯唯诺诺,慢腾腾地开始推车。
我瞪着细缝直直地看着那处,那便是万俟一族的屠宰场。那里正整整齐齐地排着祖父,父亲和母亲的尸体,一个连着一个,一个又连着一个,整齐划一。而其他从后头陆陆续续走上来的万俟一族的旁系,一个个从鲜衣怒马的骄奢贵人变成了一个个被剥了壳还沾了粪的光溜溜的鸡蛋罪人,灰头土脸,缩着白嫩嫩地脖子搁在案上,抖得厉害,哭得更厉害,竭斯底里,悲痛欲绝。
阿珏箍紧住被五花八绑的我,捂住我的嘴,拼命地压着我,一起静静地躺在一堆腐烂的菜叶羹汤里,在这样一辆颠簸的板车下,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渐行渐远。
我看见鲜血扬起撒在空中,我看见那行刑官覆手在后,咂着嘴巴,翻着白眼,一脸的嫌弃。我看见那一抹黄袍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地流不尽的鲜血,消不散的冤魂。我静静地看着,如同长姐一般,如同师父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只是我的五脏六腑像突然被灌进了火苗,烧得我整个人不停地痉挛。
我咬着牙齿,奋力地睁开了眼睛,右侧的胳膊上还残留着阿珏抓出的五根手指的红痕。只是这红痕随着我的清醒,疼得像着火了一般。
“小恩人,做噩梦了?”玉安生好听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连忙站了过来,拍了拍我的手臂,轻声道,“别担心,都是梦而已。往后你还会做更多更深的梦,你要习惯。等到再次不用做梦了,那个时候就算入门了。”
“别叫我恩人,听着瘆得慌。”我捂住发疼的手臂看着他,问道,“入门是什么意思?”
“嗯。”玉安生给我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来,“你跟在南宫千羽门下,修红尘道,向生而死,这是第一步。”
只要一碰到观心术的这个话题,我瞧着玉安生便顺眼了一点。毕竟,我这么多天的痛苦是需要一些回报的。这回报自然是越大越好。
我听得稀里糊涂,虚心请教道:“那我该如何?需要怎么做?”
玉安生摇了摇头,道:“每个人的机缘不一样,别人窥探不得。向生而死,死而复生,若能在机缘里活下来,便能得其中大大的天赋。有些世人也称之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皱着眉头,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对方。这不是让我来一场大祸,演一次死里逃生吗?这人难道真是来夺命的吗?
“这其中的曲折境界得自己品。每一个能留在寒谷的人都得有这样的一番境遇,否则就留不住的。”玉安生看着我的眼神里莫名地带了些慈祥的目光,丝毫不在意我的态度,低声道,“人人都羡慕寒谷子弟的一身本事,却是不敢想有寒谷弟子的一生境遇。”
他说得萧索,带了几分悲凉。
我猛然想起沈风和南长老之前的对话,好奇问道:“这里头和千秋阁的鬼道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鬼道修向死而生,生生不息,落在一个生字。”玉安生一屁股坐在了床沿的旁边,耐心地解释道,“红尘道纠纠缠缠,落在一个复字,这是最大的不同。”
“向生而死,死而复生。不是也落在生死之上吗?”我疑惑道,“怎么会是一个复字?难道要不断在生和死之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红尘道若修炼不够,确实会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循环里,几世狼狈不堪。”玉安生望着我严肃地警告道,“但这个复,可以是反复来回,也可以是重复利用。你可明白?”
反复来回倒还好理解,重复利用又是怎么个利用法?
我摇了摇头,不明白。
玉安生看着我,微微叹了口气,道:“这里头确有深意。只可惜我并非修红尘道,虽能窥其一二,却始终不得要领。若想修得本事,最后还得找你师父才行。”
我喝了一口茶水,皱着眉头看着他一脸的稚气,怀疑道:“你不是说只有我师父是引路人吗?你怎么懂这么多?”
这人当真不是寒谷的弟子吗?
玉安生笑了笑:“以前闲得没事干的时候总喜欢研究百家之所长,找找一些共同修行的捷径。寒谷的观心术并不是秘密,只是修行之人体质特殊,所以我虽有心研究,却无法入门。”
胳膊上的红痕如潮水般瞬间退得无影无踪,连疼痛都似妄想一般。
我抹了抹自己完好无损的胳膊,好奇地道:“你真能教我?”
“一报还一报。虽不如你师父天纵奇才,但帮现在的你还是绰绰有余的。”玉安生点了点头,接过茶杯,问道,“还要吗?”
我摇了摇头。
“也好。再等一会儿,还有一碗药汁得喝。”玉安生放好茶杯,又坐了过来,给我递上了一块帕子巾,“擦擦汗。”
我对他这般无孔不入的体贴,有点无法抗拒。
“什么时辰了?沈风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外面黑漆漆,只有蝉鸣声响。
“寅时,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右副使出去办事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玉安生左右打量着我,笑道,“之前我还是担心着,现在终于有了点人气味了。这药和针,见效真快。”
我握了握自己的双手,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它像是我的手又不像是我的,像被无形的线缠绕着吊着的感觉。
“你赐名于我,助我机缘。以后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只要你有召唤,我都会言无不尽的。”玉安生在一旁瞧着我,静静道。
一提到这个,我就头大。
我瞧着他这般认真的模样,心里有些别扭,但也不想做作,便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玉安生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也不清楚,感觉自己像是从迷迷糊糊里刚刚睡醒了一般。虽然想不起太多前尘往事,但脑子里却自然而然地在慢慢增多了很多东西。至少,我想我以前应该不是一个掌柜。”
长得这么妖孽,也不可能只是区区一个掌柜吧?
“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好人。”沈风靠着门,双手抱臂,冷冷地道,“能被打入白玉玲的,都是十恶不赦之徒。玉安生,你莫要仗着前尘往事忘尽,就觉得自己会是一个了不得的人。”
“右副使。”玉安生退了几步,作揖道。
沈风并不领情,大步走了过来,站在我旁边,盯着我,冷声警告道:“你若再不长点心眼,下次再让人给下套,就不是简简单单睡几天便能活过来。去,把剩下的药喝了。”
玉安生也不辩驳,只是麻利地把汤药端了过来。
我捧着这碗越发苦涩难闻的汤水,感觉胃里的酸水都要呕了出来。
“喝下去,再耽误时间,信不信把你扔在这里自生自灭。”沈风瞧了我一眼,冷酷地道。
我还没反应过来,玉安生已经眼疾手快地掐着我的后脑勺,把一碗药水直接灌进我的嘴里。
天杀的。
这样的喝法呛得我的肺都要咳出来。
我泪流满面地瞪着玉安生那张无辜单纯的脸:沈风说要扔在这里自生自灭的人是你,不是我吧?
“天一亮,我们就出发。”沈风吩咐道。
“是。”玉安生拍了拍我的背,低声道,“姑娘赶紧再多睡一些,一会儿赶路就睡不安稳了。”
我的身体根本就不用他的劝说,药效已经涌了上来。我撑着迷迷糊糊地眼皮,艰难地问道:“我们要去哪?”
“离开禹都。”有声音应道。
我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还来不及细想,便再次陷入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