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弗晓流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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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已是大中十二年了。

长安的春天却从不甘向烟花三月的江南低头,大雪初霁,春水消融,城里也杏色、桃色枝丫掩映,玉兰、迎春也争相吐露花苞。

人人抖擞精神,褪去冬日严寒。却不知人人都早是醉入暗香,诗人忘思诗作,将军忘返温柔乡,就当你权倾朝野,也难免不为这一片粉白驻足。

这也是为何会试被称作“杏榜”的原因,翩翩杏花,温润君子,窈窕少年,皆在这早春杏花将开未开、暗香浮动的月份里,为了搏得好功名。你哪知他是为了家中年迈父老,还是权当为博美人一笑?

心中种种,又与谁人说。

长安城本地的、外来的文人学子络绎不绝,一时间长安的热闹比往日更甚。

考试分三场,分别在农历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举行,到这日已经是第二场了。

考场里寂静无声,只见奋笔疾书的人群中,悠闲地卧坐着一人。

负责监考的侍郎沈询见此状,上前道:“温庭筠,你在此发呆做甚?”

平日里自己与此人全是无冤无仇,却一听口气便知待自己不胜心烦。

“来玩玩儿。”温庭筠未抬眼,也不耐烦地回答。

“去你该玩的地方玩,此等考试严肃之地,岂容你胡闹?”

“我一没出声扰乱他人,二没无故招惹你,你何必来为难我,两相安好便罢。”

那沈询被噎得语塞,气氛地拂了下袖,转身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来也是白来。”沈询又嘀咕一句。

温庭筠未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耗时间。

无趣……无趣。

不知又过了多久,见堂上那沈询竟打起了瞌睡。

好小子,监考也敢打瞌睡,能混到如今地位,背后必定是有谁撑腰。

温庭筠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无意地一下环顾四周。只见身旁的考生一副少年模样,满脸的紧张,正被考题难得抓耳挠腮,连手中的笔杆子都是颤抖的。

看这装束也不像长安中人,可怜小小年纪远走他乡,从小地苦读却偏偏都砸在一道献媚的文章上。

温庭筠瞥了一眼堂上瞌睡正浓的那一个,玩心渐起。

“嘿,你小子。”他轻声叫一声旁边那少年,“拿来吧,我帮你。”说罢便抽过他手中的纸。

那少年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却真没多说什么,只又是紧张地望着堂上地沈询,当是望风。

周围人见此状,皆认出他就是那长安城顶有名的温庭筠,纷纷作求助状。

温庭筠也不推却,皆信手拈来。

众人皆向温庭筠处探头观望,却都快忘了堂上还有个睡着的监考官。

“你们在做什么?”众人闻声赶紧收回目光,低头,握笔,只是还有好些人的试卷都还在温庭筠的桌上。

沈询一把抽起温庭筠桌上的纸,放在手中数了数,“温八叉啊温八叉,你满身的文采不用予正地,真当自己是什么救世的菩萨,来这儿考场重地普度众生来了?”

温庭筠见沈询骂得认真,趁他一个不留神,从他手中啪——一下抽回试卷,送还回每个人的桌上,免得令他们受累。

“你你你!你这是作甚!都是谁,是谁让他帮忙作文章了!都给本官站出来!”

不用说,当然是无人应答,连头都未有人抬一下。

沈询无奈,只得将罪过都集于温庭筠一身,“来人呐!给我将这扰乱考场温庭筠赶出去!”

闻声进来四五个侍卫。

温庭筠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不劳烦”,便走了出去。

本以为这次考试肯定就此作罢,温庭筠便也没在考场处多作停留,也未回暂给考生留宿的院子,直接回了家。

却不想十五那天一大早,便又不知谁差人来叫他千万赏脸,回去完成考试。

回头看看鱼幼薇失落的小脸儿,又看着面前这个被人差遣的小厮,无奈便又随他去一趟。

真的是好没劲,本来今日是与花妈妈说好了去给姑娘们作词。

想到这儿,温庭筠边走边回头匆忙向她嘱咐:“丫头,你若空闲,去我书房的那个匣子里,拿些诗稿送去给花妈妈。”

“哦……”还没等鱼幼薇问清楚,二人早快步走出了温宅去,没了踪影。

说来也巧,最近心里正时常思忖所谓师娘的画像,这又来到了他的书房。

又悄悄从书架上抽出画像毫无意义地端详片刻,便着手要办刚才他交代的事情。

其实她时常会来他的书房的,只不过总是两个人都在房中,或者她知道他还在宅中,就只敢乖乖地爬在案上读书写字,不好随意翻动。

所以她惊奇地发现,这个屋子里不止有一个匣子,他根本没有说清楚是哪个呀,大还是小,是红色、黄色还是黑色。

送给姑娘们的诗,一定是放在鲜艳些的红木盒子里吧。

这样想着便打开了一个有些小巧精致的雕花红木盒子,大小也就刚好盛放平常写诗文的纸张。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首名为《早秋山居》的小诗:

“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

树凋窗有日,池满水无声。

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

素琴机虑静,空伴夜泉清。”

其实只是这一首平淡幽静的诗,并未言说半分情意,她却忽地感觉自己的心怦怦跳动起来,不自觉地向下翻阅,下一张果然是一篇自己之前作的那首《早秋》。

她为什么会觉得“果然”?为什么总是冥冥中胜券在握似的,下一篇定是自己的诗文。为什么师父连这一首不成熟的小诗都要放在盒子收藏?

难道……难道?!

难道他对我,怎有那么一点点师徒之外的情感吗。

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心上油蒙蒙的,像被灌满了蜂蜜一样甘甜、粘稠又沉重。

她慌乱的将两张纸放回盒子,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翻找别的盒子,却能感觉到自己的手都是抖的。

拿上几篇儿女情长的诗稿,恍惚走在大街上,她头回觉着早春的太阳也能明媚刺人眼。她还没看清花满楼的大字招牌,便见花妈妈迎了上来,全城皆知,她鱼幼薇现在是那声名远播的大才子温庭筠最得意的徒弟。

别管这声名在何人口中是好,在何人口中却是坏。

花妈妈的寒暄和楼中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仿佛都隔了一层薄纱似的听不真切,她也客套地向她们问个好,囫囵说上三两句便要走。

“诶,鱼姑娘!”一声叫喊将她的思绪暂且拉了回来,回头定睛一看,竟是红娘。

“帮我把这个交给温郎。”

闻声手里被塞入了一个香囊。

“哦,好。”鱼幼薇无暇作推辞,匆匆离开了。

待回去兴冲冲地等他回来,好将心里事问个干脆,却没想到,一等却是多日未有一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