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入秋了。
鱼幼薇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
母女二人干脆向做工的地方告了个长假,一个在家养病,一个没日没夜的侍奉在一旁。
温庭筠好长时间没看见鱼幼薇,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又登门拜访。
昏暗的屋子里弥漫着久久不能散去的浓郁药气,母亲见温庭筠进来,赶紧起身,“是温先生来了。”
正在煎药的鱼幼薇回过头:“师父,你怎么来了?对了,上次在永安渠,你没事吧?”
只见面前的小姑娘还是那件淡红色的罗裙,只是裙子好像挂在一个枯瘦的衣架上,平日本来就如雪的面庞变得更加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着,下眼还带着淡淡的黑眼圈。
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师父?你没事吧?”鱼幼薇拿手在温庭筠眼前晃来晃去。
“啊,我没事。倒是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没,没有啊......”
“咳咳,都怪我,这些时日,身体每况愈下,幼薇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她的母亲重重咳嗽了几声。
“娘!说什么呢,女儿照顾您是应该的,什么叫都怪你?”
“是我不好,这些时日没有多来关切,叫我的徒弟受苦了。”温庭筠语气里带着惭愧。
“师父!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什么叫,不关我的事?徒弟过得不好,该当有师父的一份错处。”
“幼薇,娘有些冷,你去院子里看看昨天洗的毯子干了没有。”
“娘!”鱼幼薇不情愿被支开。
“快去吧。”
待幼薇出去,母亲强撑着缓缓起身,跪在了地上。
“夫人,您这是?快起来啊!”温庭筠赶紧去扶起她来。
“温先生。我知道,于情于理,我们母女都不该如此麻烦您,可我的身体我知道,已经撑不住多久了......”
温庭筠没有否定。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幼薇这孩子从小就机灵懂事,就是嘴巴硬了些,心肠却是好好的。现在能得您赏识,是她三生修来的福分......若我某天去了,把幼薇托付给您,才是最放心的。您能答应我吗?”
“夫人,您好好养身体,别想太多。我是她的师父,若哪天她真的需要我,我定......我定不会叫她缺了吃短了穿,更不会让她弃了读书写字。”
“多谢温先生,您的大恩,我永生永世的报答。”母亲深深给温庭筠行了个礼。
鱼幼薇笑盈盈的拿着毯子进门:“娘,毯子晒得足足的,吸满了阳光呢!我给您盖上吧。”
“好。”
二人见她回来,都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鱼幼薇笑着。
眼里噙着泪。
她什么都听见了。
“夫人,那您先好好休息,看她这几日心力憔悴,怕是闷坏了,我带她出门透透风,顺便给你再抓点儿上好的药材。”温庭筠拉起鱼幼薇。
“师父我不去。”鱼幼薇挣开他。
“幼薇,去吧,在家待了这么多天,该出去透透风的。”母亲催促她。
“好吧。”
二人走出门,鱼幼薇犹豫在了院前的三棵柳树下。
柳树的叶子有些枯黄了。
“师父,我还是不去了吧,我放心不下阿娘。”
温庭筠摸摸她的头,柔声道:“放心吧。小姑娘不要总想这么多,你也需要休息,对吗。”
“这次不同,师父。我的心真的好忐忑,好难受。我只想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陪在阿娘身边,我害怕。”
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话能劝动面前这小姑娘。“你看你家门前这柳树,你要相信。‘柳’字取音‘留’。你想要留住的,终会留下的,你相信师父。”
“嗯,”沉默了许久之后,鱼幼薇难得展开一个笑容,早秋的风吹过,卷起她鬓边的秀发,她用枯瘦的指尖捋了捋,“我相信师父。”
阳光直直的撒下来,给鱼幼薇镀上一层温暖闪耀的颜色。
温庭筠眼前瘦小的她,好像一个透明的人。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她终于念出了这首诗。
“好诗啊!好一个相思之秋。”温庭筠一如往常的为她的文采惊叹。
“这首《早秋》,是你好久之前,给我留的题目。现在交作业,好像才刚好。”
“早秋吟《早秋》,当真是刚好。”他还在回味诗中的措辞。
“对不起啊,师父。”
“怎么突然道歉?”
“我那时候不该生你的气,也不应该和郑嬉吵架,给你添麻烦。”
“傻丫头,你是我徒弟,怎么叫给我添麻烦呢?你这个小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啊。”温庭筠点点她的头。
“哎呀,你就接受我的道歉吧。”
“你又没错,我才不接受。走吧,想去哪里?师父带你去散心。”
“不知道。”
“带你喝蔷薇酿?”
“不要。”
“要不然......带你去城中的道观看看?”
“不要,去道观干嘛,出家吗?”
“据说长安城里的师父厉害得很,不仅星象观得准,据说还算得准命运。”
“那也不要!”
“再不然,去买一身新罗裙,上次你的裙子不是被郑嬉那丫头弄坏了吗?”
“算了吧。”
“不知道,不要,算了吧。有你这么刁难师父的徒弟吗?”温庭筠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袋,目光流转间注意到这件罗裙和之前好像有些不同。
“你原来的绦带呢?怎么换了一条不配套的?”
鱼幼薇揉着脑袋,漫不经心的回答,:“说起来还是七月七那日,师兄和我说只要在那天把针线活送给一个人,就可以祈求到一整年的安乐幸福。那时候我们都已经走散了,所以,我就送给他咯。”
“原来如此。”温庭筠波澜不惊,“师兄怎么没告诉你,乞巧节的针线,是要送给女儿家心上人的。”
“啊?这他还真没与我说......是不是师兄也不甚清楚?竟弄出了这样尴尬的事......看来我得找个机会把我的绦带要回来。”鱼幼薇开始自言自语。
温庭筠依旧波澜不惊。
“哦,对了师父,”二人光顾说话,没往前挪动几步,鱼幼薇三步并两步的跑回院子,拿了一块汗巾又跑了回来,“你帮我把这个还给师兄。”
“这又是什么?”温庭筠依旧......温庭筠开始好奇。
“说起来......又是七月七那天,师兄借我擦汗用的,当日太匆忙,一时忘记还给他了。”
“知道了,我会给他的。”温庭筠接过汗巾,继续不动声色的揣在怀里。
“所以你到底想去哪儿呢?”
“哎呀,还是去喝蔷薇酿吧,一醉解千愁嘛。”
“好好好。你这小丫头,一会儿一个主意。”
看来今天,他的后背又要遭罪了。
-待温庭筠归至家中,也落笔题了首诗。却道:
“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
树凋窗有日,池满水无声。
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
素琴机虑静,空伴夜泉清。”
提名《早秋山居》,与自己录下的鱼幼薇的那首诗一起存入箱中,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