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隆基回到东宫,心事重重的问高力士:“你知道一个皇帝会怕什么吗?”
高力士思索再三,还是低头答不知。
同样的一个问题,在杨璬接到苏彦伯回信的那一刻,也终于有了确定的答案。
记忆回到那年,他奉旨秘见武皇。
看着眼前金杯捧来的那盏毒酒,他笑问药效快否?
武皇答:见血封喉。
他跪求换个药效慢些的,只因他忽然接旨,未及与家人话别。
武皇仿佛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她孙女婿,她目光一软,似乎有所动容,开口却道:“在你的几位族叔里,我最疼的莫过于执柔,他那时也和你提了同样的要求,我信得过他所以准了,可最终却换来咱们祖孙这样的会面,可见人还是不要轻易心软的好,尤其作为一个君王。”
“那就劳皇祖母给孙婿选个体面些的说辞吧,最好别吓着孤儿寡母。”
“这倒是好办,只要朕查明你没起什么歪心思,就赏你个救驾大功如何?”
“臣谢主隆恩,只是我有功难免别的什么人就会有过。”
“这个好说,真正有过的人已经死了,你也应该知道这个功对于杨家的意义。”
“孙婿知道。”
“那么,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呢?”
“臣想知道,陛下怎么看待那件事?”
“在你们眼中或许是错,但朕不后悔,可是这件事也绝对不能传出去!”
“难道陛下也怕史官那只笔?”
“那么你来告诉朕,历来史官又有几个是女人呢?其中又有谁能真的落笔史册?哪怕是在本朝,有这样资质的人也是凤毛麟角,而朕不愿意送这样的麒麟之才去那无声的战场,我不用想也知道,未来青史写我,一定是牝鸡司晨,阴谋篡唐,贼子罢了,哪有一句好话。”
“可我也是真不稀罕他们说我好坏,倒是在我初登基的时候,冒着风险去了一趟市井,想亲耳听听百姓如何看我。”
“实际还是让我有点失望,因为敢于高谈阔论者,仍是那些道貌岸然之辈,满口的伦理纲常,本来就时间紧凑,原以为终究败兴而归的时候,忽见着街边两夫妻吵架,那为妻的脱口说了一句,现如今皇帝都是女人来做,我这小女子为何就当不了你个包子铺的家!”
“我忽然就踌躇满志起来,无论朝堂如何风刀霜剑,我兢兢业业操持社稷,再累都觉得值,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臣明白。”
“所以你也该理解,朕身上不能有大错,哪怕只是一点点小错,也会被无限放大,士大夫们对于女皇帝,总要比男皇严苛百倍,这件事如果流出去,就足以毁了朕之前所有的努力,我若被妖异视之,那么将来但凡有抱负的女儿家,都将面临历史的讨伐,本身就不该因为我过错累及天下女子,可偏偏我是这古往今来第一个女皇帝,所以我决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臣明白,却无法认同陛下,世人皆道太宗害怕魏征,然魏征新丧,太宗便退了与他家的婚约,甚至命人推倒为其篆刻的碑文,表面上说是魏征推荐反臣,可仅仅是一句推荐,甚至找不出任何勾结的明证,其实最让太宗生气的是魏征死前,将生平全部奏折都给了史官褚遂良。”
“魏征不过是想得个千古贤良名,却没想过此举会反衬太宗的不贤,太宗心里容不下自己有一丝不贤,更不许这点不贤进入史册,所以魏家最后沦为那被捂死的鹞子,这样看来二位陛下此心趋同。”
“是啊,魏征如美鹞,可是他本人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你或许没法理解太宗为什么定要成为一代贤主,没错,本心和我的确一样。”
“因为我们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证明我们绝对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你的父亲很聪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足够的筹码来证明我的不配,又因为你和你的家人一样聪明,所以你自己走到了这里,让我不得不考虑,杨家会不会再出这样的聪明人,为了彻底杜绝这样的隐患,我是不是该考虑灭了杨家?”
“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你的家人们很无辜,但害死他们的是你,而非我。”
“陛下说,我和我的父亲都是聪明人,那么也该想想我会不会毫无准备的来见您?”
“你!”
“我不是堂叔,没有满怀陛下的知遇之恩,我也不是父亲,想着天下安定愿意一死保下全族,杨家可以覆灭,此后国朝但有叛军,十人便有一人是神兵后代,反叛的檄文上,总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写着七万药人的冤屈。”
“不,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自愿的,朕没有逼迫他们,他们心里也都清楚,若然国破他们的家人也难幸免,那些蛮夷哪一个不是烧杀抢虐,虎狼本色。”
“可仍有一万三千六百多人没有死在战争里,他们有的甚至被冠以疫病活活坑杀。”
“你明知道药人最后的结果,却来怪朕?!”
“说实话,咱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没有资格责怪陛下,但臣从得知此事,也免不了会做噩梦,臣虽未上过战场,却好歹生在武将之家,从小听着祖辈如何建功杀敌,看过周围的熟人如何有去无回,当家后更是要帮忙照顾那些战场亲信的家小,就算我已尽力,也常觉得亏心,不难想象那些本来有机会活命的神兵家属,会有多么的不甘。”
“陛下若能杀光七万人背后所有的亲属,那么臣无话可说,甘愿立死。”说着他就要拿那毒酒,却被武皇喝止:“且慢!”
“朕又凭什么相信你?”
“只要我的丈人还是您的亲生儿子,杨家便没有选择。”
“若杨家将来不选择我的儿子呢?”
“那便让您的儿子杀了他们,至少我已经选了您的孙女,惟愿白头偕老,天下太平。”
“若只死你一个,这动摇国本的祸还能掀得起来吗?”
“若陛下愿意高抬贵手,臣也可以和堂叔一样赴死。”
“为什么?”
“因为女朝国祚未稳,眼前太平不易。”
“好,朕明白了,你走吧。”
“陛下不杀我?”
“你的叔父和你说过差不多的话,他说他不曾以侍奉女皇为耻,却十分悲愤主上失德,为君为臣我们都已经离心离德,可他仍愿一死,保的是英魂用命换来的太平,朕杀了他,却一直后悔,所以你沾他的光,我愿意再赌一回。”
“臣谢陛下隆恩!”
“……”
所以,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这个泼天隐秘也曾帮过先帝一把,同时也成为他心中最致命的毒,往后余生都如抱火卧薪,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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