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岚来信说韦团儿原籍润州,“润州”两个字差点让杨璬的心从胸腔里跳出来。
润州可是窦德妃生父当过五年刺史的第二故乡,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等另一个名字也出现在这里,他为药童时名叫金轩,后来当了许多年的道士,改名金清策。
可惜杨璬等来的却是杨文岚重伤昏迷的消息,这就逼得张济安不得不快马加鞭赶往润州,这种危急时刻李时才方便问一句:“润州到底有什么?”
杨璬答:“恶蛟在渊。”
几天后,京城的圣旨到了,召他回京任从三品光禄卿。
虽则接旨,但李时心里是不愿意回去的,她总感觉这次召回,是祸不是福。
然而杨璬却很会拿捏她的七寸,只笑问一句:“夫人有多久没见过洄儿了,更别说还有那新定的儿媳,不想仔细瞧瞧?”
于是李时奇道:“你这意思是想回去啰?”
“接了圣旨还不回可是要杀头的。”
“这么一说更有种羊入虎口的意思了,你老实告诉我,岚哥的伤和你回京到底有没有关系?”
“有。”
“你口中所谓恶蛟,不会是指真龙天子吧?”
“不是。”
“其实我一直很疑惑,你和皇叔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和今上?”
“确切来说是你的公公,我家阿爷,曾经是相王党羽。”
“既然如此,你的婚事又为何选了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
“实际而言皇叔确实比我父亲更有资质。”
“夫人这么说,就是认同今上也是个聪明人对吧,可是一个聪明的臣子,绝不希望侍奉的主君太过聪明。”
“你敢说我父皇笨。”
“不敢,不敢。”
“岳父那种应该叫做仁厚,若盛世当前做个守成君主,未必昏庸。”
“可你当初并不愿意实权辅佐于他。”
“夫人可怪我?”
“你纵是张良转世,范蠡复生,也抵不过母后枕畔的风,裹儿眼中之泪,我这亲长女都敌不过,有什么脸怪你。”
“上次我去见李隆基,对他说过,比起茂儿我更看好他,这一句并非假话。”
“夫君觉得我会介意?”
“不介意吗?”
“是有点小小的吃醋,毕竟我二哥曾经也不输他。”
“可是我并没有投奔东宫麾下,明面上是因为你,实质是我拿不准李隆基的根底。”
“何种根底?”
“善根可测,劣根无涯。”
“何以会有这种见解?”
“许多年前我曾无意间见一个小孩儿,训斥一位大将军,将军出言管束士兵,况还是御前盛宠的大将,便是他亲爹来了也多半会忍气吞声,那孩子却怒斥将军无权在他家朝堂撒野,更无权训示皇家护卫,那被他解围的小兵,就是现在的葛福顺,被他训的人是当年的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结果武皇不仅没有责怪他,甚至对他另眼相看,而他那时,只是个不得父亲器重的七岁小童。”
“听你这么说,这事儿其实最吃亏的还是那小兵,本来被大官训几句也罢,这样一闹,上官丢了脸面,势必有小鞋给他穿。”
“你猜这结果那孩子能不能想到?”
“可那时他才七岁。”
“非长非嫡,幼年过继,正是谨小慎微,规行矩步的境遇,他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着权臣趾高气昂,夫人难道不想想缘故?”
“你容我想想……那时他并非东宫第三子,却实实在在是武皇的孙儿,那些话捧的不是李唐,而是武周,更重要的是皇祖母喜欢有骨气的人,作为孙辈哪怕放肆,也不当罚。”
“出头总要有目的,后来他不就赢得了开府的恩典。”
“那金吾卫大将军可是恶名远播,我更好奇这小子后来如何保下那葛福顺。”
“没有保,那姓葛的来回被武懿德折磨了好几年,才被他外家太原郭氏搭救离京任地方府兵。”
“武大将军打人那可真是下狠手啊,我不幸见过两回,就觉得能让姓葛的如此忠诚的人,定有些过人的情义,也曾想过这人若是被打死,他可会撒几行清泪,却无意间听这位小殿下言,忠仆死而忠仆继,权柄在手何患无人。”
“我生平大多数帝王都用这样一套看待臣子,唯独你的父皇不一样。”
“如何不同?”
“世人皆笑话柴火御史,却始终无人想起,这个人曾是你家在去往房陵途中遇到的恩人,其实先帝说的本没有错,让百姓亲自来督查官吏本是正道,这也是他对恩人柴火郎的承诺。”
“你说赵草包是当年的柴火郎?”
“是啊,当年你们谁都没问一句他的名姓,唯独父皇第一眼便认出了他。”
“可叹,他也被父皇的一句承诺害了,高官厚禄,阿谀奉承,我所见哪里还是当年为外公讨账被打的憨直樵夫。”
“想当初他被欠柴火钱的员外老爷打得像猪头一样,却还好心舍半捆柴火给我们这落魄的一家子,我可怜的裹儿终于不冷了,裹儿……”
“时儿。”
“嗯,我没事。”
“我好像没同你说过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父皇他同我说的。”
“你两倒是挺投契,早年也就二哥能与他喝几杯,说说话,说起来也是二哥走之后,我看父皇倒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了,鼎盛时候大半圣旨行文都要问一句秘书监大人,偏你声称就是个管文书的闲差,仔细说说,到底瞒着我办了多少事?”
“哎哟,公事你也吃味儿?”
“那私事呢?总不能让我去问殉葬的那群近侍吧?”
“没什么私事,实在要说有,大概是他做皇帝并不怎么开心。”
“还不都怪皇叔,若他一开始不推辞,父亲做个闲散亲王也不错。”
“时儿有没有想过,当初今上为什么要拒绝继位?”
“其实父王也怕过,他们都怕皇祖母变卦,毕竟那时武家风头无两,一旦有变,议储之人下场惨烈,可是再怕,也不得不上,因为母亲说,他若再拒,就是将皇位拱手武家,结果所有人都逃不过一死,与其死得憋屈,不如活个痛快。”
“我也从未与你说过,那条路我们走得有多难,遇上多少所谓意外。”
“我一直深信,你的母后是个智慧与勇气并重的女人,有她和御前的人在,你们定能化险为夷。”
“那时你也关注过我们?”
“邸报频传,举世瞩目,我虽未想到与你有缘,却也心系李唐,自然时刻关注你们的动向。”
“也对,所幸有惊无险。”
“皇天庇佑,缘分天成。”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若非你与苏兴相交,我也不能肖想观王房,说来苏氏也挺好。”
“好什么好。”
“是是,不好,不好,你自己交代吧,怎么说服族老和武皇的?”
“你一开始就低估了武皇想传位的决心,武功苏氏本就是文武兼修底蕴深厚的老牌大家,至于杨家,岳父登基后的好处,他们有目共睹。”
“仅仅靠一张嘴,换我一定不信。”
“还是糊弄不了你,是我先许了他们一些本家的好处,前后不亏,冒险有赚,不干就是缩头乌龟了。”
“这才向你一贯的行事嘛,借问,我的聘礼,前后花费几何?”
“压上我这一脉半数家资,犹觉得不及殿下万一。”
“唉……想当年哪曾想过自己也有这么金贵的一天,说实话出嫁那天的排场,甚至不及后来裹儿改嫁,即便如此我也傻眼了许久,甚至满脑子止不住欢喜,哪曾想还有你这一出,左右算算也差不多了。”
“夫人满意就好。”
“郎君是否满意?”
“得妻如你,杨璬幸甚。”
“……”
回京路漫漫,途中润州传回消息,义兄的命算是保住了,只恐人却难醒,杨璬悬着心,只盼杨文岚无恙,这番掩耳盗铃,内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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