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一栋破旧的唐楼天台。
夜风带着咸湿的潮气,卷过晾晒的衣物,发出猎猎的声响。
远处的霓虹灯光,将天空映照成一片诡异的暗紫色,却吝啬地不肯分一缕给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我受够了!陈永仁,我真的受够了!”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正对着面前的男人嘶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划过她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颊。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带着一丝绝望的尖利。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为什么我们每次约会都会被人打断?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的麻烦找上门?”
“上个星期,你只是去楼下买包烟,回来的时候额头就多了一道口子!”
“我们连安安稳稳地坐下来看一场电影,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女孩叫阿May,是陈永仁的女友。
她只是个普通的文员,梦想着最平凡的幸福。
陈永仁就站在她面前,身上那件廉价的夹克沾着尘土,嘴角还有一块尚未痊愈的淤青。
他脸上写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眼神黯淡,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
“阿May,你相信我,很快……”
“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很快?你这句话对我说了多少遍了!三年!整整三年了!”
阿May绝望地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不想再等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只想过普通的生活。我不想每天都提心吊胆,怕你哪天就横尸街头。”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最伤人的话。
“我们分手吧。我真的……惹不起你这种江湖人。”
“江湖人”三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陈永仁的心里。
他身形一晃,靠在了身后的栏杆上,栏杆上冰冷的铁锈透过薄薄的衣料,刺痛着他的皮肤。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僵局中,一个沉稳的、不属于这里的脚步声,从天台入口处传来。
那声音不疾不徐,皮鞋踩在粗糙水泥地上,每一下都清晰而有力,仿佛踩在人的心跳上。
一个声音随之响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不是江湖人,他是一名警察。”
陈永仁和阿May同时猛地回头。
只见陆丰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缓步走来。
他与这片破败的天台格格不入,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踏入此地。
他的眼神平静地扫过两人,最后落在了阿May警惕又疑惑的脸上。
“你又是谁?”
阿May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将陈永仁护在身后,像一只保护幼崽的母兽。
陆丰没有立刻回答。
他从西装内袋里,缓缓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
啪嗒一声。
证件被打开,金色的警徽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
“总督察,陆丰。”
这五个字,像五记重锤,狠狠砸在阿May的心上。
她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陆丰的目光转向她身后那个沉默的男人,然后又重新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眼中的‘古惑仔’,警员编号PC27149,陈永仁,是港岛警队最优秀的卧底之一。”
“他所做的一切,他身上的每一道伤,都是为了打击犯罪,保护像你一样的普通市民。”
“他不是麻烦的制造者,他是挡在你们与黑暗之间的一堵墙。”
“他是一名英雄。”
真相,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惊雷,轰然炸响。
阿May瞬间愣在原地,浑身僵硬。
她难以置信地,慢慢地,回过头,看向陈永仁。
她看着他那张早已被岁月和危险刻满沧桑的脸。
看着他眼角细密的伤疤,看着他嘴角那块刺眼的淤青,看着他眼神深处那化不开的疲惫与痛苦。
所有她曾经无法理解的疑点,那些深夜的惊醒,莫名的伤痕,一次次的失约,突然间都有了答案。
震惊。
心疼。
愧疚。
还有……后怕。
无穷无尽的后怕,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无法想象,在自己抱怨他、误解他的时候,他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生死考验。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冲垮了她最后一道防线。
“哇——”
她再也控制不住,泣不成声。
她冲上前,不顾一切地扑进陈永仁的怀里,用尽全力将他紧紧抱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
一间灯火通明的茶餐厅里。
伙计的叫喊声、杯盘的碰撞声、食客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陆丰将一杯滚烫的港式奶茶,推到了陈永仁的面前。
他将黄志成如何利用职权,将他当成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如何无视他的求援,如何压下那份致命的心理评估报告,以及自己如何发现这一切,并最终将其拉下马的全部真相,都毫无保留地,平静地叙述了出来。
陈永仁静静地听着。
他的手,端着那杯温热的奶茶,却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奶茶在杯中晃动,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那个王八蛋……”
他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真的……把我当炮灰……”
起初是愤怒。
那是一种被欺骗、被出卖、被当成工具的滔天怒火。
可当陆丰的叙述越来越深入,当那些被记录在档案里的冰冷文字,与他脑海中一幕幕血淋淋的记忆重合时,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情绪,攫住了他。
那是刺骨的寒意。
是死里逃生之后,才猛然惊觉的……后怕。
【任务记录:孤身潜入号码帮堂口,遭遇内斗,身中三刀,因无后援,自行在黑市诊所处理。】
他仿佛又闻到了那个肮脏诊所里,廉价消毒水混合着血腥的味道。那个面无表情的黑市医生,用缝猪皮的粗针线,在他的腰间留下了蜈蚣一样丑陋的疤痕。
那时候,他唯一的念头是活下去。
现在他才知道,他的求援信号,被黄志成直接掐断了。
【任务记录:跟进一宗军火交易,被对方识破,驾车逃亡中发生严重车祸,险些丧命。】
他眼前闪过汽车挡风玻璃碎裂的瞬间,耳边是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
他被卡在变形的驾驶座里,浑身是血,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车掉头回来,准备补上一枪。
是巡逻的军装警察恰好经过,才让他捡回一条命。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好。
现在他才知道,那本地该万无一失的行动,后勤支援记录上,写着刺眼的两个字。
无。
【心理健康评估报告:评估等级‘危险’。建议尽快终止任务,进行强制性心理干预。】
他想起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会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分不清自己是警察还是古惑仔。
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暴力冲动,有好几次差点对身边的人动手。
他以为是自己不够坚强,是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早就有人看出了他的问题,早就发出了警告。
而那个警告,被黄志成当成一张废纸,压在了档案的最底层。
一桩桩,一件件。
他以为的九死一生,是他作为卧底的宿命。
现在他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宿命。
那是赤裸裸的谋杀。
黄志成根本不是在让他去破案。
那个混账,是在让他去送死。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如果不是陆丰。
如果不是陆丰恰好接替了黄志成的位置。
如果不是陆丰看到了那份档案。
他可能早就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后巷里,尸体发臭了都不会有人知道。
或者,他会像那份报告里预言的一样,彻底崩断,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最终在街头火并中,被乱枪打死。
无论是哪种结局,他都不会再有今天,坐在这里,喝一杯热奶茶的机会。
“哐当。”
他手中的杯子再也拿不稳,重重地磕在茶托上,褐色的液体溅了出来。
“都过去了。”
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冰冷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陆丰的声音很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看着陈永仁苍白的脸,和那双写满了惊恐与感激的眼睛,缓缓说道。
“欢迎回来,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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