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年的冬天,冷得骨头缝里都结了冰。我像条破麻袋被扔在流华宫冰冷的青石砖上。背上鞭伤火辣辣地疼,血和汗冻成了冰壳子。眼前发黑,耳朵嗡嗡响。风雪刮在脸上,像刀子。
两个太监把我掼下就走,脚步声很快没了。只剩风和雪的声音。我趴在地上,脸贴着冰砖,动不了。冷气往骨头里钻。我知道,我快死了。王德海把我扔在这儿,就是让我冻死。流华宫,冷宫一样的地方,死在这儿,倒也干净。
眼皮越来越沉,看出去只有灰的砖,白的雪。雪真白。白得晃眼。我这点黑透了的命,配不上这么干净的东西。黑暗涌上来,要把我吞了。
就在这时候,脚步声停在我面前。
我费力掀开一点眼皮。模糊看见一双鞋。素缎的,软底,鞋尖缀着几粒小珍珠,沾了点新雪。真干净。跟我这一身污糟血痂,像两个世界。
一个声音响起来,不高,稳稳的:
“王公公罚过了,这人我带走了。”
是陈娘娘。
我被小心地架起来,避开了背上的伤。一股干净清冽的气味,冲淡了血腥。我被带进一处冷寂的宫殿,安置在冰冷的土炕上,脸朝下。背上撕裂的疼让我闷哼。
昏沉中,背上猛地一痛,像被刮掉一层皮。我挣了一下。
“别动。”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很近,“药烈,忍着点。”
我僵住了。是她在给我上药?!
接着,一块温热的湿布,覆在我背上伤口周围。那里糊着板结的血污和汗冰。她在擦。在替我擦掉这些肮脏的东西。
我浑身绷紧,连气都不敢喘。她是娘娘。我是刚从暴室拖出来的阉奴,一身污秽。她那双干净的手,怎么能碰我?我怕自己呼出的气,都是对她的玷污。
可她的动作很轻。一点一点,用温热的布浸润那些硬痂,再轻轻擦掉。她的指尖偶尔碰到我的皮肤,冰凉冰凉的。那冰凉却奇异地让我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开了。
疼还在。可另一种东西冲垮了我。是恐惧,是不敢信,是卑微到泥里的感激,还有……一种被如此干净对待时,生出的、让我浑身战栗的渴望。
她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嫌我脏?
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侧过头,想看清她。
烛光昏黄。她半跪在炕沿边,低着头,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发髻简单,一根素玉簪子。几缕碎发散在额角。皮肤很白,眉眼间却笼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意。像一尊玉雕的观音,落满了深宫的灰。
她身上没有熏人的香,只有那股干净清冽的气味,丝丝缕缕缠过来。
那一刻,我死水一样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合常理的“洁净”,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
她擦得很仔细。背上火辣辣的疼好像远了点。可心口那地方,却被这无声的擦拭,揉得生疼。这念头扎得我比鞭伤还疼:我这条烂命,凭什么得她这一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