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壮志未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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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上坐着的人本就不多,加上渡口上有做着小买卖的商贩,大多是岛上的人,偶有一两声吆喝,更是显得冷冷清清。

“还不知真人的名号...”待周吉安顺着木板下了船还未适应站在陆地上的感觉时,他回头还想问那道人名号,可道人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莫名其妙。

周吉安看了一眼手上的符箓,本想就此丢弃,但刚才所见那噩梦不知怎的,又一时挥之不去,转念之下,还是藏在了腰间上。

罢了,反正也不过是打个照面的过客而已。只是那道人来这岛上究竟是干什么的,又怎么来去匆匆,却是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丝涟漪。

一股海风在一个深呼吸后灌入了肺部,又呼了出来。似乎连那在船上的晃动感也一并被带走了,精神也好了些许。

思绪又回到了眼下,看着这多年不见的家乡,周吉安的心里竟也没太多的感慨,硬是要说的话,便是感觉,这里是越发的暮气沉沉,让人巴不得想要逃回船上,也让他对道人所说的‘游历’感到了不解。

周吉安想到这里,刚准备往岸上多走几步,却在这时候闻到一股鱼腥味,不是一般的腥味,而是死鱼的味道,他不禁扭头看向了渡口附近的海岸,而那映入眼中的光景却令他心中骇然。

延绵到极目之处的海岸上,那竟是无数的死鱼搁浅在了岸滩,又有不少食腐的海鸟在半空之上,不时落在这些鱼的中间,便肆无忌惮地享用着这莫名款待的盛宴。

周吉安想起刚刚在船上所看见的鸟群盘旋与岛上的景致,现在再想方觉渗人。

只不过,他的目光没有与思绪达成共识。

不可思议地,他对眼前这片延绵不绝的死寂与噬亡的海鸟产生了深深的着迷。

死亡与生命,在此刻,通过腐臭与啼鸣进行着勾兑。

“吉安。”

一声叫唤,把周吉安从浑浊的景致中又抽离了回来。

是一个身着青色长衫,戴着眼镜的男人站在了不远处。周吉安认得这个人,只是比脑海中的记忆要成熟了些许,那副眼镜是三年前寄送给他的,没想到也颇为合适。

周吉安对看见这个男人并不意外,只是不曾想,来接船的不是周家的佣人,却是周吉安从小到大的玩伴,也是岛上唯一的私塾先生,张敬之。

张敬之比周吉安小一岁,却比他早一年考上了秀才,只可惜出身寒门,家里也没再多钱供他读书,便安生当了私塾的先生。

更可惜的是,这两年朝廷立宪改革的呼声越来越大,科举被废除也是早晚的事,于是这私塾先生的名号也成了个虚名,所谓见官不拜这样的特权,也早就可有可无,毕竟县里的官都在忙于应付从上到下的种种事端,似乎也早已把这个岛给遗忘了。

若不是村里还有点费用的盘拨,以张敬之那满口之乎者也,怕是连吃饭也是要成问题的,幸好,他也没成亲,自当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两人多年不见,一阵寒暄过后,便默契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从渡口到周家,要先经过漫长的林道,入大路,再到上村,最后到下村,上下村主要依地势划分,下村一般是村里有些名望的人所居住的地方,上村则不然。

而下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宅中,周家算是其中一户,是典型的乡绅。

“我记得...当年与你一同出去的黎曼殊,他也是多年未回了,你与他尚有往来吧,他现在过得可好?”走在路上,张敬之首先开了口。

周吉安听到这个名字,先是轻轻皱了皱眉,他盯着张敬之略感茫然的脸好一阵子,才简短地回道“还好。”

张敬之不明白周吉安为什么会表现得这么谨慎,但他也没有再深究下去。

这个问题过后,一路上,两人却鲜有交流,张敬之是了解周吉安的,他多年在外,做的什么,想的什么,他不会主动去问,充其量也就主动说说村里的事,包括,周老爷子过世时候的情形。

周吉安听着,也少有回话。他是一边走,一边听,一边看。越是觉得村子是大不如前,许多人家已经门庭冷落,更像是没人在住了。

张敬之顺着周吉安的目光望去,自然看出了他的疑问。

“你是有所不知,自从洋人来了,开埠了,大陆上的买卖好做,离开的人也不少。”他这句回答,算是对岛上现状的总结,周吉安这几年都生活在大陆,自然明白他说的,也没多问。

十户之中便有那么三四户不见人影,这离开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些。就当周吉安纳闷的时候,他还是看见了一个过往熟悉的身影,陈瘸子。

周吉安在家时也鲜有跟陈瘸子说过话,只知道他是个老光棍,年轻时做工受伤瘸了脚,常常在上村村头呆着,一呆就是一天,不少人说他待久了,人也变得疯疯癫癫,自然也没几个人搭理他。

在内陆的时候,他曾听过说在不少地方的农村里,有那么个守村人的角色,大都是身体或是认知有所残缺的人,据说那样的人身上是有些灵验的。

至于说陈瘸子算不算守村人,或者说陈瘸子算不算有灵验的人,周吉安不知道。

但是最让周吉安奇怪的地方是,他七年没回家,如今发现这陈瘸子居然不瘸了,尽管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待在村头,邋里邋遢的模样是分毫未改,可他的腿脚却是利索地出奇,甚至他的形象、容貌不知怎的也与周吉安离家前的印象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这让周吉安不免多看了几眼,而陈瘸子似乎也发现了周吉安投来的目光,双目对视之下,却让周吉安的内心生出了某种寒意。

哪怕是短暂的接触,但那陈瘸子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就好似他梦里看见那和尚的目光那般扑朔迷离。

与此同时,陈瘸子的口中还轻声默念着一句什么话,一张一合,像是有六七个字的样子,但是周吉安还没来得及看,也看不清。

可只是转瞬之间,陈瘸子的面上又化作了一阵傻傻的痴笑。

真是莫名其妙。

“吉安,吉安,你没事吧?”

“嗯?喔,没事没事。”

张敬之顺着周吉安方才看的位置望去,大概明白了什么。

“好像从两三年前开始吧,陈瘸子的腿脚不知道怎么就好了。”

“好了?怎么好的?”周吉安想起了另一个同样是身上有些异样的人,他有意追问到。

可哪怕是张敬之也无从知晓。

“不知道,好像有人问过他,他也就是一阵傻笑,不然就是一阵念叨,又说是高人帮了他。高人,害,这岛上哪来什么高人,净说些疯话。”

周吉安想起刚遇见的道士,不知道算不算是高人。他也不再追问,直到下了坡又到了下村,才发现下村的情况与上村也是大同小异,偶有人家看见了周吉安也就随便打了声招呼。

“周家少爷回来啦。”

仅此而已。

要说这冷淡的招呼,一半原因想必是与村子萧条的现状有关,而另一半原因,周吉安也是猜到的,毕竟连父亲过世这样的事,周吉安也没有及时回到家里,这在村里人看来,实在是大不孝的。

只不过,除了这声招呼外,周吉安还察觉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人家的门前开始放置了花果,应该是某一类贡品。

“那是青河祭的贡品吗?”周吉安问身旁的张敬之。

“嗯,听说,今年你母亲跟村长提议,要恢复青河祭的事情。”

所谓青河祭,其实是青河岛的一项传统祭祀活动,三年一次,拜的叫青河神。

往年是由村里的长老牵头,壮年在前以舞开路,身后村里的男男女女挨家带着贡品绕村子一圈,再派人到山上去祭拜,具体是拜的是山神还是海神,别说周吉安说不清,张敬之也说不清,只记得村里人说那个某位娘娘还是什么将军,这活动也只是一项传统,一项近乎于宗教的传统。

“恢复?”周吉安对这个用词感到奇怪。

“噢,三年前那次停了,也就是隔了六年。那次是因为...”

“我爹病了。”周吉安想起三年前家里确实给他来过信,但是他也只是回了信,却没有回家里。

“嗯。往年这个事情你也知道,是周老爷子主持的,他一病倒,一时也没人主持,也就错过了。”

“那今年是村长主持?”

“哎,你还不知道吧,老村长两个月前走了。就比周老爷晚了一些,很突然。现在,是赵家的老爷当了村长...”

张敬之知道周吉安与父亲之间有些恩怨,虽然他看重孝道,却也没有苛责他不回家的事,毕竟人家的家事也不是个儒生该插嘴的。

一连串的信息不断地涌入周吉安的脑海,让他一下子也没缓过神来。

张敬之以为周吉安在专心地听,也自顾自往下说着。

“这岛上现如今,也就剩下那么些人,至于,今年到底还搞不搞这祭祀的活动,还不好说,我也不参合,子不语怪力乱神嘛。”

张敬之停了半晌后,又补充了一句“反正这几年我看是挺平静的,反倒是以前就算祭祀过了,也还听说有在海上遇事的,所以说花费人力物力办这祭祀的事...”

张敬之没把他的结论说下去,摇了摇头。

一边说着话,两人已经走到了周家的门前,佣人的王妈早就在门前候着,看见周吉安到家,自然是高兴地不得了,只是她还看见一旁的张敬之,脸上多出了几分的尴尬。

周吉安的母亲不喜欢张敬之,因为她一直认为周吉安七年前抛妻弃子,一个人跑到对岸说是要博个功名,甚至连发妻的病亡,到父亲病重乃至过世也没有回来看一眼,张敬之这个穿着长衫的同学,是有很大责任的。

她甚至一直认为周吉安在家里上了私塾却要考什么功名而不继承家业,全是张敬之的怂恿,结果到头来,也只混得个秀才,更别说如今废科举的事早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因此,哪怕是周吉安想留张敬之今晚在家里吃顿饭,也不是个容易的事。

张敬之当然知道,于是也不待周吉安三番两次的挽留,便先行告辞了。

张敬之走后,王妈没有把周吉安领进里屋,而是带到了祖堂,周吉安的母亲李氏已经在那候着。

“母亲安好。”

多年未见,岁月在周老夫人的面上留下了厚重的痕迹,周吉安知道母亲的用意,他二话没说,便主动跪到在了祖堂的牌位前。

周老夫人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过多的苛责,近乎严厉的脸上只是絮絮地说起他离家后这几年来发生的事,从他指腹为婚的发妻病逝到家业的衰落,再到三个月前父亲的病故。

周家在青河岛上算是一处大户,祖上本以造船为生,到周吉安这代,外头又兴起了轮船,现在船基本不造了,仅有手中数条好船,光是渔工也有近三十口人,自然还是有地位的乡绅,周吉安又是独子,家中望他能早继家业,可他在外回信偏想博得功名,一走便是数年。

当然,他父亲的安排,使他娶了个没有感情的女人或许也是一大诱因,但至于是不是,也只有周吉安自己心里明白。

据说他本是打算不考中个举人也不回到家中,却不料时局多变,袁世凯张之洞联名的奏折打破了他的旧梦。

按理说,周吉安也并非循规蹈矩守旧的人,出路也是有的,他在外头也确实在参与着一些事,只是没想到,恰好此时周吉安收到父亲病笃的家书,然而不及他有所反应,病故的家书又到。

十八岁开始,十年三考科举,也不过是最初中了个秀才,他也因此有了借口离开这个小岛,可是往后的举人,跟他也没有关系了。如今妻子早逝,父亲又病故,家中只剩老母与不到十岁的女儿,能指靠的,确实只剩他一人。

从外人眼里看来,科举的取消,家道的中落,似乎都是周吉安难过的坎。颓然间,只留一声叹息,十年间散出的钱财,结识的江湖,也随之消散。

再回岛上,不觉已是人面全非。

母亲的话,在信里其实都有提及,所以周吉安实在没有心再听,恰好这时候,王妈领着周吉安的女儿周青玲来到了祖堂的门前。

“别怕,那是你爹。”周吉安回过头,是王妈拉着他的女儿。

周青玲看见这个颇为陌生的男人,一下子又躲在了王妈的身后。

对于周青玲不肯叫周吉安一声爹的原因,除了生分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周青玲是个哑巴。

倒不是天生的,据说是在她两三岁的时候,周吉安要离家的前夕,夫妻两大吵了一架,被周青玲给撞见了,不久后她的母亲便病逝了,因此受了刺激。但也有一说是,周吉安离家不久后,她母亲便服毒自尽,她也不慎喝了毒药导致说不出话来,只是周家故意说她是病亡。

而这些多年前的事,也早已是盖棺定论,无从查证。

总之,这么多年下来,小女孩愣是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了。

小女孩长得伶俐可人,比起生母,更像周家人,但她却对周吉安没有什么印象,自然显得紧张又生分。

其实周吉安何尝又不是这样呢,如果从多种感情里挑选一种他心里目前最恰当的来说,应该是一种亏欠感,因为他从孩子出生后,就甚少对她有过关照,至于别的亲情、内疚都要更靠后一些。

“好了,起来吧,时候也不早了,王妈,开饭吧。”

最后,还是老母亲的一句话,打破了父女二人的僵持。

晚饭的时候,王妈烧了一桌周吉安曾经爱吃的菜,她悄悄告诉周吉安,都是老夫人提前好多天便安排下来的。

一家人在饭桌上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但是周吉安还是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他因此也得以顺势为女儿夹去了一夹子菜。周青玲愣了愣神,又眼巴巴地看向她奶奶,似乎是在求助。

“快吃吧。”

在得到老人家的许可后,她才连同饭菜一起送到了嘴里,最后还是冲她的父亲咧嘴一笑。

仿佛到了这一刻,周吉安才终于有了一种当上了父亲的感觉。

那是一种异样的感觉,不过他并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