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大营的喧嚣似乎凝练成了一种沉雄的韵律。三万虎贲健儿,在赵云、徐荣、黄忠三位中郎将的严苛操练下,已褪去初时的喧嚣与浮躁,队列行进间如墙而进,号令如山,隐隐有了强军的气象。校场之上,张郃所部如游龙穿梭,演练着奔袭包抄;徐晃所部”则稳如泰山,长矛盾牌森然如林;黄忠的“天枢营”箭矢破空,百步穿杨已成寻常;陈到新组建的“白毦营”虽未着标志性装束,但那份沉凝肃杀之气已显露雏形。陈宪立于点将台上,看着这耗费一年心血铸就的钢铁洪流,胸中豪气激荡。这支由四方豪杰、百战老兵熔铸而成的新军,便是他在这乱世安身立命、践行抱负的根本。
营务的繁杂,随着一个人的到来,骤然减轻。这日,辕门外风尘仆仆赶来一支数百人的队伍,为首者身材高大,面容刚毅,正是陈宪期待已久的泰山名士——吕虔,吕子恪。
“子恪!可把你盼来了!”陈宪亲自出迎,热情地握住吕虔的手。
吕虔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抱拳朗声道:“虔有负将军与建阳兄(钱翰字)厚望!去岁家父病危,归乡侍疾,未能及时效力,心中甚愧!今老父已安,虔特率泰山乡党三百健儿,前来投效将军麾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宪大喜:“子恪忠孝两全,何愧之有!得子恪来助,如虎添翼!”他深知吕虔在历史上以勇略兼备、治理有方著称,是难得的军政全才。当即任命吕虔为安北将军府参军,赞画军机,协理庶务,并令其带来的泰山健儿单独编为一曲,由吕虔直接统带。
吕虔的到来,恰如久旱甘霖。此前,田丰、沮授两位谋士虽智略超群,但广宗之战缴获的巨量物资、俘虏的安置,以及虎贲军与青州后方钱粮物资的调配,千头万绪,早已让田丰忙得焦头烂额,连带陈宪也被迫分出大量精力处理这些繁杂事务。沮授与韦孝(已被擢升为都尉)更是亲自押送一批重要缴获返回济南交割,尚未归来。吕虔精于实务,为人稳重干练,一接手军府庶务,便展现出非凡的条理与效率,将堆积如山的文书、账目、军需调度梳理得井井有条,大大解放了陈宪和田丰。
“有子恪在,吾可高枕无忧矣!”田丰难得地开怀大笑,终于能从繁琐事务中抽身,专注于军略谋划和人才考察。
军务的松绑,也让陈宪终于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而这份闲暇,自然而然地投向了洛阳城中的那座谏议大夫府邸。
一年时光,足以让许多情愫生根发芽,悄然滋长。陈宪与伏寿,这对在洛水河畔市集偶然相遇的男女,早已跨越了初识的拘谨与倾慕。陈宪的沉稳气度、胸襟抱负、以及在教导皇子时不经意流露出的智慧与担当,深深吸引着情窦初开的伏寿。而伏寿那酷似故人的容颜下,蕴藏的聪慧、灵动、以及对时政的独特见解和不输男儿的志向,更让陈宪心动不已,仿佛在冰冷的乱世中寻到了一抹温暖的亮色。
他们或于伏府后园赏花论史,伏寿总能从史籍中引经据典,见解独到,令陈宪刮目相看;或借伏完召陈宪商议朝政之机,在书房“偶遇”,伏寿奉上亲手烹制的茶点,眼波流转间情意绵绵;陈宪也常以“请教”伏完为名登门,实则为多看一眼那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伏完何等人物,岂能看不出女儿的心思与陈宪的情意?他虽恪守礼法,但观陈宪为人正派,志向高远,又深得天子(表面)信重,心中亦存了几分默许。
这一日,陈宪处理完营务,换了身月白常服,策马入城。他未去官署,径直来到伏府。伏完正被天子召入宫中议事,府中只剩伏寿。
春日的后园,桃花灼灼。伏寿一身淡青襦裙,立于桃树下,正仰首凝望枝头绽放的粉霞。阳光透过花瓣,在她如玉的侧颜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那份沉静与美好,让陈宪一时屏息。
“伏姑娘。”陈宪轻声唤道。
伏寿闻声回头,见是陈宪,眼中瞬间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如同落入星辰的秋水。她脸颊微红,快步迎上:“将军…你来了。”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欢喜。
“春光正好,不忍辜负。”陈宪微笑,目光落在她鬓边一枚新簪的桃花上,“人面桃花相映红,古人诚不我欺。”
伏寿的脸更红了,嗔道:“将军也学那些浮浪子弟取笑人么?”话虽如此,眉眼间的笑意却藏不住。
两人并肩漫步于桃林小径。陈宪说起虎贲军近日操演,张郃如何机变,徐晃如何沉稳,言语间充满自豪。伏寿听得入神,时而提问,见解竟也颇为中肯。当陈宪提到吕虔到来,大大分担了田丰压力时,伏寿抿嘴轻笑:“那位吕先生,父亲也曾提过,说他务实干练,是难得的治世之才。将军能得此良助,实乃幸事。”
“是啊,”陈宪感叹,目光温柔地看向伏寿,“能得遇良才,能得遇知己,皆是人生大幸。”
伏寿听懂了他话中深意,心跳如鼓,垂下螓首,细长的脖颈染上一层动人的粉色。微风拂过,几片桃花瓣飘落在她发间。陈宪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替她拂去。指尖触碰到柔软的发丝,两人俱是一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园中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风吹桃枝的沙沙声。
“寿儿…”陈宪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亲昵。
伏寿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那双酷似万茜的眼眸中,水光潋滟,盛满了少女最真挚的情意与信赖。她轻轻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情愫如春日藤蔓,在无声中悄然缠绕,愈缠愈紧。
然而,乱世的宁静,总是如此短暂脆弱,如同这绚烂却易逝的桃花。
就在陈宪沉浸在这难得的柔情蜜意中时,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惊雷,撕裂了洛阳城虚假的平静,也打破了偃师大营与伏府后园的安宁!
两份染血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几乎同时送达南宫尚书台!
一份来自关中:
“急报!关中豪强边章、韩遂,假托诛杀宦官清君侧之名,勾结羌胡,聚众十余万反叛!凉州刺史耿鄙战死!叛军连破陇西、汉阳诸郡,兵锋直指三辅!长安告急!右扶风、左冯翊危在旦夕!恳请朝廷速发天兵!”
另一份来自东方:
“徐州急报!泰山贼昌豨、管承等,裹挟流民,复举黄巾旗号作乱!聚众数万,连破东莱、北海数县!两州震动!钱别驾(钱翰)率郡兵固守历城,形势危急!恳请州牧速归!”
两份军报如同两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洛阳朝堂掀起滔天巨浪!
刚刚因平定张角而稍有喘息的帝国,东西两翼同时燃起了冲天烽火!关中乃京畿屏障,青州是陈宪根基所在!任何一处失控,后果都不堪设想!
久病缠身、精神愈发不济的汉灵帝刘宏,闻讯惊怒交加,竟当场咳血!在张让等人的搀扶下,强撑着病体,于次日清晨,在南宫德阳殿召开了自平定黄巾以来规模最大的朝会!
三公九卿、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皇甫嵩、新晋的安北将军兼青州牧陈宪、以及众多在京文武重臣齐聚一堂。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阶之上那位面色蜡黄、气息不稳的天子,以及他手中那两份决定帝国命运走向的紧急军报上。
刘宏强打精神,声音嘶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卿!西凉边、韩作乱,祸乱三辅;青州黄巾复起,荼毒桑梓!东西烽烟并起,社稷危殆!当此存亡之际,需速议良策,派兵平叛!何人可担此重任?如何调兵遣将?速速奏来!”
大将军何进率先出列,他肥胖的身躯裹在朝服里,声音洪亮却难掩急切:“陛下!西凉叛军势大,逼近京畿,乃心腹之患!臣举荐左将军皇甫嵩挂帅,统领北军五校及三河精骑,火速西征,务必击溃边、韩,保三辅无虞!至于青州……”他目光扫过站在武官前列、面色沉凝的陈宪,话锋一转,“青州乃陈牧伯根基之地,陈牧伯麾下虎贲新军已成,兵强马壮。平靖桑梓,保境安民,舍陈牧伯其谁?请陛下恩准陈牧伯率虎贲一部,即刻东返平叛!”
何进此议,看似公允,实则包藏祸心。将最精锐、威望最高的皇甫嵩调离中枢远赴西凉,洛阳兵权便更集中在他何进手中。而让陈宪回青州平叛,既是将这位新崛起的实力派“礼送出境”,远离权力核心,又可借叛军之手消耗其辛苦练就的虎贲军!一石二鸟,用心险恶。
陈宪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青州是他的根基,钱翰、戏忠、陈宫、高顺、张辽皆在彼处,更有无数心血投入。叛军肆虐,他岂能坐视?但何进想借此将他挤出洛阳,削弱他在京畿的影响力,也绝无可能!
他正欲出列陈情,十常侍之首张让那阴柔尖细的声音却抢先响起:
“大将军所言,老奴以为…不尽然!”张让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何进拱了拱手,“西凉叛军虽近,然皇甫车骑威震天下,定可平之。倒是青州…陈牧伯新领州牧,根基未稳,便遭此大乱。若处置不当,恐黄巾死灰复燃,波及兖、徐,动摇中原!且虎贲军乃陛下亲设,拱卫京畿之重器,岂能轻动?老奴以为,当以稳为主。不若令皇甫车骑专征西凉,另遣一上将,持节督青、兖、徐诸州兵马,合力剿贼?至于陈牧伯,坐镇京畿,调度四方,更为妥当!”
张让此言,看似为陈宪说话,实则更毒。他不想让陈宪掌兵回青州坐大,更不想让何进完全掌控西征大军。他想将平叛的主导权牢牢抓在宦官集团手中,派个听话的“上将”去摘桃子。同时将陈宪这个手握洛阳令和虎贲军的实权人物留在洛阳,既可制衡何进,必要时也能拉拢或打压。
皇甫嵩眉头紧锁,他深知西凉叛军凶悍,此去必是苦战,但保京畿屏障,义不容辞。他沉声道:“陛下,臣愿往西凉!然叛军势大,兼有羌胡为助,需精兵强将,粮秣充足,方可破敌!”
殿内顿时吵嚷起来。何进一系、宦官集团、清流大臣…各方势力围绕平叛主导权、兵员粮饷调拨、以及陈宪的去留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吵与博弈,唾沫横飞,互不相让。德阳殿如同一个巨大的菜市场,哪里还有半分庙堂威严?
陈宪冷眼旁观着这出闹剧,心中一片冰寒。国难当头,这些人想的不是如何平叛安民,而是争权夺利,算计倾轧!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目光扫过御座上那位气息奄奄、眼中充满无奈与绝望的天子,又想起了昨夜伏寿得知军情后,那双充满担忧却强作镇定的眼眸。
不能再等了!
陈宪猛地向前一步,越过争吵的人群,走到御阶之下,抱拳躬身,声音不大,却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喧嚣:
“陛下!诸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陈宪昂首,目光锐利如刀,扫视全场:“西凉叛军,逼近京畿,乃社稷心腹之患!青州乱起,荼毒桑梓,乃臣牧守失职!此二者,皆刻不容缓!”
他语气铿锵,不容置疑:
“左将军皇甫嵩,威震海内,用兵如神,当为主帅,持节督师,统北军五校及三河精锐,火速西征,荡平边、韩,以安社稷!粮秣军械,臣愿以虎贲军储备及洛阳令府库优先供给,确保大军无后顾之忧!”
此言一出,何进与张让都愣住了。陈宪竟主动支持皇甫嵩西征,还愿意提供粮草?
陈宪话锋一转,声音更加沉凝:“然青州乃国家东方藩屏,乱贼复起,若不速平,恐成燎原之势!臣身为青州牧,守土有责!恳请陛下恩准,臣即刻率虎贲军,星夜东返!必以雷霆之势,剿灭昌豨、管承,肃清妖氛,还青州朗朗乾坤!”
他顿了顿,迎着刘宏复杂而带着一丝期盼的目光,以及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注视,掷地有声地补充道:
“至于京畿安危!臣离京期间,虎贲军主力仍驻偃师大营!臣保举虎贲中郎将徐荣暂代洛阳防务,虎贲中郎将赵云率‘白毦’、‘迅捷’二营随驾护卫!中郎将黄忠、校尉张郃、徐晃、参军吕虔、田丰等将佐,皆忠勇可用,足保陛下与京师万全!若京畿有变,臣必率轻骑,千里驰援,旦夕可至!”
陈宪的方略,清晰、果断、兼顾东西!既支持了皇甫嵩西征,又主动承担起平靖青州的重任,更对京畿防务做出了周密的安排!将自己最信任、最精锐的赵云留作天子近卫,将沉稳持重的徐荣放在洛阳防务的关键位置,虎贲军主力依旧拱卫京畿,同时表明了自己对天子的忠诚与随时回援的决心!
殿内一片寂静。何进张了张嘴,想反对陈宪带兵回青州,却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张让眼神闪烁,盘算着陈宪离开后如何填补权力真空,但陈宪留下的布置也让他无机可乘。其他大臣也被陈宪这份担当与周密所慑。
御座上的刘宏,看着殿下那位挺拔如松、目光坚定的年轻将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复杂。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用手帕捂住嘴,指缝间隐见血丝。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虚弱却带着最后的决断:
“准…陈爱卿所奏!着左将军皇甫嵩为车骑将军,持节,总督西凉军事,克日西征!安北将军、青州牧陈宪,即刻率部东返,平定青州叛乱!京畿防务及虎贲军留守诸将安排,一应照准!退…退朝…”
圣旨已下,尘埃落定。
陈宪大步走出德阳殿,阳光有些刺眼。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些心思各异的同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马加鞭,赶回青州!平定叛乱,护佑他苦心经营的根基,以及…那里生活着的百姓!
他翻身上马,对紧随其后的赵云沉声道:“子龙,速回偃师!点齐‘磐石营’(徐晃部)、‘烈弓营’(黄忠部)精骑五千!备足十日干粮!明日卯时,拔营东进!”
“诺!”赵云领命,眼中战意升腾。
陈宪又看向身边另一名亲卫:“持我手令,速去伏府告知伏大夫与小姐…军情紧急,容我…战后归来再叙!”
马蹄声疾,卷起宫道上的尘埃。陈宪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巍峨的宫门之外。温柔乡短暂停留,征尘再次染上战袍。东西两翼的烽火,将这位年轻的安北将军,再次推向了乱世的风口浪尖。而这一次,他将带着初成的虎贲利刃,为自己的根基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