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我管不住别人嘴巴(二)

换源:

  想着初中时化学老师把自己当作她来提问的情景,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涌上心头:“你那么在意她,她其实也愿意靠近你。初中毕业,是她叫你在送给李老师的日记本上写字;高三时,她常和傅伊曼在一起,也有意和你修好。你在意她就像在意黎昪、邓磊他们一样。你常常在日记里提到她,激励自己向她学习;你不是不喜欢她,你只是太要强。你和大家认为喜欢巴结人的同学刚好相反,你成绩不好又自视甚高。在同学面前既自惭形秽,又自命不凡。你这种矛盾性格使你失去了许多应该珍惜的东西。”想到这里,不禁问赵慧琴:“你喜欢做什么?”赵慧琴说:“我喜欢读书。”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是说喜欢读人生这一部大书。”史微说:“这可能比高考、找朋友都难。”赵慧琴道:“惟其难,所以才更有读的价值!”史微没有接话。

岔口就在前面,赵慧琴要往右走,她们相互致意就分开了。史微走在返校路上,又悟出了一份隐藏在心底的情谊。她回到住所,照常记述了发生的事情,最后写道:“作为一个在思想上有一定相通之处、在精神上对对方有所希求的老同学,我祝愿她在读人生这一部大书时,不至于像我这样在读的过程中感到困惫不堪,艰辛无比!愿她像我一样感到真正的快乐,并真有所获!愿顺利和成功永远伴随着她!”

史微写完日记是十点半钟。她决定马上就寝,第二天早早起来看书。她时刻记得搬出学校的目的,她不想放松学习。

然而,她五点半钟才醒。想起这些天并没有如打算的那样一心一意投入到学习中,她对自己的痛恨盖过了一切:“惰性使我失去了宝贵的时间。我恨你,史含华,你是一个贪图享受的卑劣家伙。打算两、三点钟起来看书,为什么挨到五点多?你是惧怕冬天,依恋热烘烘的被窝,你无法做到刻苦学习。你的意志呢?你这个寄生虫,你这个腐朽的家伙,你来到这里仍然是碌碌无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你会死去的,史含华!你死去谁也没有责任,谁也不会有一丝悲哀,因为杀伤你的是你自己的懒惰。悔改吧,为那一丝还没有泯灭的良知!”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觉得对不起父亲,因而常常梦见父亲贫病交加、穷愁潦倒。

中午放学,苏月桐来叫史微陪她上街去熟人家取钱。回校后,她们没有踏上校门口的台阶,而是顺着河边马路走了下去。苏月桐说:“昨晚我和朱仲燕谈了一夜,朱仲燕说你固执,但我平时一点也不觉得。”史微说:“你不是说我在某些人面前显得特别强硬,而在某些人面前显得非常软弱吗?其实你知道你已经俘虏了我的心。”苏月桐笑。她们来到河面竹排上,又谈到了黎昪。苏月桐告诉史微现在有许多关于她和黎昪的流言蜚语。史微说:“对于不了解我的人,我计较他们那么多干什么?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芳韵理解我。你也理解我,是吗?对我来说,这便够了。”苏月桐说:“你看过一首诗吗?这首诗的大意是:我看着你起航,看着你在大海上拼搏,但我不能与你同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站在岸上的。”苏月桐说到后面那个“我”字加重了语气。史微说:“我理解。本来要起航的是我,要去拼搏的也是我,我为什么要因为有没有人同行而后悔呢?”这是一个深入灵魂的话题,她们都不轻松;于是用沉默来代替说话。在她们之间,沉默也是一种交流。下午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她们离开竹排往学校走。走到入校口,苏月桐突然停下来,问:“秦安之的地址是什么?”史微一愣,心禁不住一阵绞痛,但她非常平静地说:“八七级化学系化学班232号信箱。”边说边感受心痛的滋味。不知何处涌来一股细流汇入眼眸,为了不让细流溢出来,她偏了偏头,那股细流就此打住。她笑自己昨天还在和赵慧琴说有依靠,可现在她分明感到支撑她生命的重要柱子被抽走;她不知道她生命的大厦是否坚固依然?她急忙止住伤口,接着说:“小妹妹要给小弟弟写信了?”苏月桐说:“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主动想起要当姐姐?”“怎么?迟了吗?”她微笑着轻轻松松地说。

下午是历史和地理。自从转入文科班,第一次听张皓岩老师讲历史,史微就深深地迷上了这门课。她不再觉得枯燥,相反,她感到历史在她面前拉开了帷幕,她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世界。她考试成绩平平,但她觉得因为真心喜爱而体悟得比较深入,深得伟大和永恒的奥妙。对于地理课,松溪中学时,她对当女兵不感兴趣后,就开始梦想当女地质学家,像电影里的地质队员,满世界地去跋山涉水搞勘测、看风景。地图上该知道的每个地方,她基本上都知道;因此每次考试填图题,她基本都能拿下。有时候光是一本地图册,她就能够看得如痴如醉。可是,今天,上帝啊,不管什么,她统统地不感兴趣——她脾气粗暴地拒绝了历史与地理!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到她父亲,一边想一边在痛苦里徘徊,一任时间浸泡了她的痛流逝!她说:“上帝啊,保佑我吧,不要再使我的父亲因为我而感到痛心疾首!什么叫做残忍?我为什么不感到我这样虚度光阴对父亲来说是一种残忍?天啊,人类的感情究竟如何理解?上帝啊,您明白我不想对不起我父亲吗?您明白吗?”上帝不明白,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身不由己地唱道:

掉念夭殇的爱情

滋长着,滋长着,

我泪腺内的清波。

你暴涨漫溢,

突然涌流成河!

我的爱情渐渐远逝;

它百病缠身难愈沉疴。

我幸免成为爱人的累赘,

我积重难返劣性太多。

我与凛冽的河水一同寒噤;

我邀冬日的阳光一起曼歌。

无知砸毁玉帛,

无意伸出锋利干戈,

无端蹂躏嫣红的心,

痛苦一如寂寞狂舞的嫦娥!

看捕者擒获一双飞客,

多情的犹在空中盘旋婆娑。

悲怆的思绪在轻歌曼舞,

轻歌曼舞中我的岁月蹉跎!

元遗山悟情作《雁丘词》,

累石黄土变巍峨。

谁知道哀伤复哀伤,

是唐人的《登幽州台歌》!

史微的心痛无以复加。在追逐爱情的世界里,她潜意识里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骄傲的公主;但是,现在,她再也扬不起她那优美的脖子高傲的头颅。她就那么为秦安之的爱心痛,一如她为母亲的爱心痛,一如她为父亲的爱心痛。

史微一方面悲痛爱情,一方面仍然为一种纯粹而高尚的爱付出关切之情。她照常去看黎昪。也许真挚的情感足以令人温柔,以前不可一世的黎昪此时特别亲善可爱。黎大娘乐见儿子面带喜色,有时支吾有事拜托史微照看黎昪而有意离开。史微初次告辞因时间尚早被黎昪挽留;第二次告辞因黎昪孩童般的央求又留了下来。这时黎大娘说她要去黎明家取点东西,嘱咐史微陪她黎昪一会儿,她去一去马上就回。史微等了许久,想告辞,黎大娘却又不在病房。她几次告辞不成,时间却不知不觉到了十一点多钟。黎大娘拿了一包东西终于回来了,史微笑着起身告辞,他娘儿俩担心夜深不安全,又没有人能够送她,就留她在病房的另一张床上歇息。冬天的夜晚大家都窝在家里,史微畏惧黑暗深巷不可预测的因素,因此谦让了一回,就在黎昪的病床边睡着了。也许因为黎大娘两次起来照护黎昪,史微也被惊醒,第二天清早,当她从糊涂的梦中抬起头时,黎大娘已经煮熟了一锅鸡蛋,热情地来招呼她吃。史微不肯,急忙告辞回学校,但黎昪却表现出无法理喻的固执,叫他母亲拉住她,非让她吃了才肯罢休。史微只得依他。

回到学校,史微又被另一种感情围困。她说要成全苏月桐;可秦安之说他并不爱苏时,她对秦的爱情又进了一步。她认为她的爱情和她对待黎昪的感情不矛盾;她那样做既无愧于圣洁的爱情,也无愧于神圣的友情,所以她并不畏惧烽烟四起的流言蜚语。然而,当她知道苏月桐真要开始行动后,她方寸大乱,无法自控地乱了阵脚。苏月桐的只言片语利过万箭穿心,她无法再做任何事,决定开诚布公地给苏月桐写一封信:

苏:

昨天你问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当姐姐,其实在某些方面我早就发现我是你的姐姐。你一直以成熟自居,对我的“疯狂”表示了万分难得的理解;于是我的感情里多出了一个依赖的对象。感谢慈祥的上帝,在我短暂的十九年生活里,赐予我两个永生难忘的好姐妹!但我不得不告诉你:长期以来,我对秦安之的感情,和我对黎昪的感情,你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是错误的。正如你所说,你是站在岸上的,我在大海上航行、拼搏,究竟遭遇了什么,我是遭遇了惊涛骇浪?还是凶残的鲨鱼?又或者是其他未知的海魔?这一切,你都不知道!

我说你是妹妹,是因为你固执得有点“专横”。我们谈过多次黎昪,我不止一次地在你面前说过,他在某些方面给我的印象极好,但我仅仅是相信他的才能,佩服他的胆识,我没有对他产生过爱慕之情。我觉得我和他的性格既不能相容又不能互补。但你不信,你主观地认为我更适合他。你那样兴致勃勃地说他属于我,我保持沉默,你又把我的沉默当作默认,你还兴奋地笑我、批评我不愿承认这一点。几次,我只能无可奈何地笑,记得吗,妹妹?其实和你提出同样问题的还有青青,我的回答是完全一样的,她似信非信。她还几次问我到底爱不爱秦安之。你也不断告诉我,我不是被这个人爱慕,就是被那个人爱慕;可你心里就是不愿承认在我们之间还涉及到秦安之这个人。当然,在你面前,我也常常是避免回答这些问题。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虚荣心特强的人,我为什么避而不谈?我想我们常在一起,我之所以讲出“阴差阳错”这个词,这也并不是很难理解。正如你所说,黎很爱我,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他如果不是得了那种病,我永远不会承认这个并非事实的事实。是的,他太需要我了;而这,正暗合了你潜意识中的心愿——你爱秦安之,你巴望我撇下秦还能够巧遇奇缘。

我一直坚信自己的情感犹如一口深无底洞的井,井面水雾缭绕,井底泉水喷涌。因为水雾缭绕,因为深无底洞,便有了外人眼中的“神秘”或“疯狂”。尽管我表面被水雾笼罩,但我心中之水清澈、甘甜:我爱,我爱所有的人;然而,我的爱情只属于一个人!我从来没有把爱情同时寄托在两个人身上,我也从来不奢望有两个男孩子同时爱我,我只渴望一对一的互动,没有任何外在因素的干扰。不错,我们常常谈论黎昪等男生;可你仔细回忆一下,我们何尝不是经常谈论赵慧琴、朱仲燕?就因为性别差异,我们无知地在他们身上冠上了不同的情感名称。我们也常常谈论其他同学,只因没有产生过磨擦,我们便不是很在意。而对于我们在意的人,男同学也好,女同学也罢,我们何尝不是付出了真感情?你知道我在意赵慧琴,我也知道你在意朱仲燕,难道你能否认我们欣赏她们与欣赏黎昪、冷波等等男生有什么两样?你知道爱情和爱完全不一样;你也知道我把爱情和爱分得一清二楚;你说过我拥有了一个世界;你说过我为了隐藏自己的优点不肯指出别人的缺点你还认为这是残忍;你说过我善于欣赏别人的优点;你说过我很富有。我以为,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事实上,你也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只是,不知道是我情感井口的水雾遮蔽了你的视线,还是你自己情感井口的水雾遮蔽了你的视线?你好好地想过没有?

我知道我对不起许多希望我好的友人,以及相信我的那些同学,还有我的父亲。我力不从心,辜负了大家。你也说过我是魔鬼。我深感自己的自私、无情和任性;但我却不能改变自己的本性,我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史微写到这里,笔头滞了,心也凝固。她想告诉苏月桐,她爱秦安之;她想告诉苏月桐,秦安之爱的不是她苏月桐,而是她史含华。然而,她觉得不妥当、不可以;她的心告诉她这样做是真正地不行。如果说苏月桐该清楚这个事实,那有责任有资格使她清楚的人不该是她史含华,而是她苏月桐自己或者秦安之。在秦安之这个问题上,她苏月桐有权利自己去弄清楚;她史含华只能保持沉默。因为有了此种想法,史微,她写给苏月桐的信半途而废,她自己则滑入更深的情感泥潭。《金缕曲》叹曰:

人类灵魂路,几盘旋、高低往复,莫猜归处。东海昆仑无伯仲,各有传奇无数。水与土、捏成儿女。清浊随人如影伴,究缘由还往源头去。东出日,每西暮。多情总把痴心驭。叹当年、开天辟地,壮哉盘古。无缝天衣天崩后,漫说而今如故。血汗泪、殷勤生旅。寂寞如风吹孤独,到人前化作丝丝雨。肠百结,情千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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