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梦人之梦 三一 向父亲坦白所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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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向父亲坦白所有事

“黎昪,新年好!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元月一日,史微首先去中医院看望黎昪。黎昪被她异常的热情逗笑:“怎么了,跟我来这一套?”史微说:“今天是元旦呢,请接受我对你的祝福:祝你身体早日康复,好回来和我们一起读书。”

正在这时,主治医生进来查房。史微意外地看到,他的白大褂上佩带着一枚刻有“博爱”的徽章。那医生走后,史微想起傅医生的爱心,兴奋地说:“黎昪,你刚才看到他胸前佩带的徽章了吗?就像我们的校徽一样。它上面是‘博爱’两个字呢。”黎昪道:“这里面大有名堂。你看古时候那些大小官老爷外出巡视,他们都要在队伍的前面用上一条牌子开路,上面写着‘明镜高照’;可你看他后来的行经,就知道那不过是一个障眼的幌子。”史微想起电影里官老爷外出巡视清道的镜头;又想起村里胡医生只以敛财为目的的行为,确实与“博爱”无关;于是沉默。

黎昪的病况越来越糟糕。史微有次放学去医院,正碰上黎大娘在为黎昪洗脚。黎昪伸出被窝的小腿,犹如老妪干瘪得只剩下一张皮的腿棒子。史微惊得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了捏,感觉真像是摸沈姐那枯瘦、松弛的小腿一样,没有任何弹力和紧凑感了。史微又惊又悲,又悲又怜,看着白色被子下枯瘪的黎昪,仿佛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就那么无可逆转地正在被快速风干!那情景,你能想象吗?那是昨日似琼枝,今如秋草萎;生涯真有限,见者起伤悲!如果说史微当初去看他动机不良,现在除了希望他活得轻松一点、快乐一点,什么杂念都没有了。

黎昪不见好转,昂贵的治疗费使黎家两个大儿子怨声载道,黎大娘也当面抱怨黎昪拖累他们生活。对黎昪动了恻隐之心的傅医生,她爽朗的声音没有了,实在的关照多了。她开始背着黎昪叹息,她的叹息里有着对自己医术回天无力的无奈,也有对黎昪注定了要离去的命运深深的惋惜。所谓天妒英才,莫过如此。最深沉的是黎明,他对黎大娘说:“我们尽人力,听天命吧。我们怎么能把他抬回去眼睁睁地看着他等死呢?他是我老弟啊,他是您儿子啊!”老迈的黎大娘就沉默了。内心最矛盾的是黎大娘,她憋闷不过,就在史微面前唠叨。黎大爷、黎大娘老了,没有挣钱的劳动能力了。黎昪生病前,他们老俩口以打鱼为生勉强自食其力。黎昪病的初始,医疗费是三个哥哥均摊,但是到后来,这重担全部压在了黎明一个人身上。黎大娘说:“我那两个大儿子骂我们,说他明摆着是要死的人,还要为他而把他们也往死地里拖,说我们是要大家都跟着他一个人去死。我这么老了,有什么办法?我那两个大的知道为自己着想,可我那个老三,他现在只一心赴在他老弟身上。他自己的事也不做了,自己的家和娃儿也不管了,他屋里那一摊子事情,全丢到了我媳妇一个人身上。为了借钱,他四处奔走,可别人又不肯借,每一次他借钱回来,我都要掉泪。钱借不着,他也跟着瘦成了皮包骨。史妹妹,不是黎大娘我狠心,黎大娘总不能够为了一个……嗨!黎大娘也是两难啊!”病房外的空场地,站着无可奈何落寞人。史微进一步得到启示:大家提倡隐恶扬善,大多数时候,人是善的,人很乐意表现出善良的天性;但若力不从心,人会权衡利弊,牺牲弱小;她史微也在被牺牲之列。

史微准备辍学,要去寻找父亲。她还不打算公开此事,于是对黎昪说:“我这几天有事回家不能来;回来后马上来看你,好吗?”交代完,她就赶时间乘车去了。

史微见到父亲和他的新妻及孩子,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史文远依然租住在桔子家,他们生活得很平静。初见女儿,史文远很欢喜;可是第二天,史微没有着急回校,他知道出了问题。史微搬出学校,他就觉得不对劲;但她那么解释,他也就信了。本以为她遂了心愿就能一心一意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可是看情形,他知道自己又想错了。哀愁如这冬天的寒气,弥漫了整个空间,肆意地侵袭着他。

当父亲问起什么时候回学校上课时,史微搪塞两句便避而不说了。她内心犹如巨浪翻滚的大海,怎么也无法平静。生活中充满了无法预料和无法把握的不确定因素,她想告诉父亲是这些因素促使她不想读书了,可她能这么说吗?她开不了口!她决定写出来呈送给父亲,就躲进了桔子的闺房。史微对父亲史文远说:

爸爸:

我的舌头结了冰。那冰坚固无比,使我难以启齿。我只能借助于笔,把自己的思想倾注于笔端,请它流泻出来。

爸爸,我们父女俩生活了这么多年,您对我多少是有一点了解的。但是终因您在外的时间较长,而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学校里度过,所以您对我的了解也还比较肤浅。原谅我这么说,爸爸,这是事实。

人活在世界,无论是谁,都有其美梦。爸爸,我不但知道您的美梦是什么,而且还对它很有一番研究。人们都说打破别人的美梦最为可恶,爸爸,女儿决不愿做这可恶之人,然而事与愿违,我不但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最可恶中的最可恶者。我不得不告诉您,您的美梦一点儿也不现实,您遇到的事情是最糟糕的。

您的女儿是一个极不孝顺的东西,她违背了您的意愿,也违背了所有希望她好的亲戚朋友的意愿。她没能好好地安心读书学习,在学校,她尽做一些令人费解的“古怪”事情。可以说,她是一个生活的叛逆者。

人类的生命大道只有一条:哇哇坠地——成长学习——成家立业——慢慢老死。而这条大道因人而异又可派生出千万条小路。我想,一条也好,千万条也好,只要我所走的路不超出人们想象范围,他们都能为我的行为找到恰当的理解模式;而一旦我走出他们的想象空间,他们就会表示出极度的惊讶,会说我怪,把我视为叛逆者加以议论、讥讽,甚至无中生有故意说我的不是。他们的中伤对我作用不大,然而却苦了我的父亲您。我坚定而去,而您却还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会把对我的非议加诸于您的身上。爸爸,我知道您因为我而在忍受来自于世俗的种种责难,我也知道您对我有着和他们一样的不满,可我还是要离开学校,离开这个地方。

我早已觉得深深地对不起您。在平时,我也许还冲撞您几句,也许笑着转动在您身边,平静地说请您放心;然而在我心底,深藏着难言的内疚。我没有把时间用在学业上,我虽然努力学习,兢兢业业地在走自己的路,但我远离您指定的轨道,也远离了大家;我不能继续读书考大学,我现在也没有能力考上大学。爸爸,女儿我永远有愧于您!

您知道,我在高一的时候就因爱管闲事而得罪不少人;您也知道,在高二的时候,我因一句真话而得罪了宗老师。但您不知道,我因为自己所在的班级在一个学期里没有一个同学入团而扒在床上痛哭,让寝室的同学感到莫名其妙;您不知道,我因为学生食堂和老师食堂的馒头不一样而拿了大小不一、价钱相等的馒头送给闵校长并“上书”请他“凭心而论”;您不知道,我因为班级里一些不平的事而跑到山上去面对无边无际的天空在旷野狂喊乱叫;您不知道,我尽心热情地帮助别人(不是吗?隔壁的沈姐,她因为年老眼睛又不好,我在家时总是处处帮助她,然而有时还得瞒着您);您也不知道,我对社会上的一些丑恶事情痛心疾首。等等,等等,不但您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就是她们当中有人知道,她们也都不理解。然而,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我:脸色冷冷冰冰,而当我的热情付诸于我的行动之中时,又有几人及得上我的诚挚?这就是您的女儿啊,爸爸,如果您肯细想,您只要想一想发生在我们父女间的一些小事情,您也能想象您的女儿就是这样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

面对生活,我困惑又茫然。我想不通,人们面对那么多可憎可恨的事情,除了极少数几个能唠叨几句外(仅仅是唠叨啊!),其他的人都能若无其事地泰然处之。许多事情的发生,大多数人除了想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之外,至于别的,他再不管。更有一种老师,在教室教育学生是一套,在家里教育孩子是另外一套。其实我们大家,不都是对家里人是一套,对外人又是另外一套吗?我说想不通,可这有什么好费解的呢?这都是为了自己好,为了家人好。有时,您不也是这样吗?

我苦苦地思索:什么是教育?或许您已经告诉了我,或许在您以前奶奶也告诉了我,或许老师、书本也告诉了我;然而,我没有得到全面统一正确的答案。因为生活环境不同,因为秉承的教育者不同,哪有统一的答案呢?现实教育我,一切因人而异,正确与否也都是相对而言的。我倒是接受书本的教育多些。我读书,从小被要求背诵“为人民服务”、“向雷锋同志学习”,背诵《爱莲说》、《马说》、《师说》,背诵《过零丁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背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等等,等等。这些写着大义的文章,我不认为那是为了考试填空、默写,我认为那是在教育我们如何做人。爸爸,我小时候您不也是给我讲俞伯牙、钟子期、介子推、重耳、苏武、岳飞等等这些古人的事迹吗?您给我讲故事的时候,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我感到有趣?您要我背诗、做诗、学画依样画葫芦,难道不是拿古人的事迹教育我吗?可是,我们的周围,有谁在这么做呢?谁说的和做的一致了?我们的父母,还是我们的老师?于是,接受了书本教育的我成了生活中的“异物”。是教育“误”我,还是我“误”了教育?

在我的同学眼里,我是一个敢冲敢闯、大胆又狂妄的人;同时她们还说我是一个自暴自弃又脆弱的人。说我自负也好,自卑也罢,我都承认,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我知道两句话:一是“无知而无畏”,一是“艺高人胆大”,但我不在这两者之列。有一次我们摆皇帝老子龙门阵,我曾问您:“爸爸,如果我做皇帝的话,您说我是一个什么皇帝?”您还记得您怎么回答吗?您说:“如果你做皇帝,你是一个暴君皇帝!”我记得,您说完之后就笑,并一边笑一边列举我的种种不是;您还说我“对别人是马列主义,对自己是自由主义”。爸爸,您只说对了一半,实际上我对自己比对别人更残忍。我常常拷问自己,逼迫自己,我总是按照书本的大义要求自己做得更好。我热情、诚实、正直,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无法让我的老师满意。我曾经希望别人满意我,但是现在,除了爸爸您,我也不要别人满意我了。我很独特,我也认可我自己。可是,最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无法考大学实现您的夙愿。爸爸,您知道吗?其实女儿我也想考上大学,因为您的夙愿和我的抱负并不矛盾;但您明白吗,爸爸,我走了一条和别人不同的路,我的路很难通向大学的校门。爸爸,我这么说,我知道您要伤心、失望,因为您把考上大学当作了唯一的出路。可是我不认同您的观点,我不认为我考不上大学就没有了成材、成事的希望!

作为一个单独的生命个体,生活中充满了无法预料和把握的不确定因素。

我小时候,当您和奶奶因为要与外婆她们赌气,把我打扮成一只花蝴蝶似的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时,您们有没有想过这样就让我和周围的小伙伴有了很多的不同?进入松溪中学,您常年不在我身边,可您爱我,您看到我猛长,您就给我做漂亮的衣服;到我十四岁那年,您还请人做了一条非常时髦的连衣裙送来学校给我穿;因为无人约束、管教,我那时很不懂事,我四处闲逛、游荡,我结交很多朋友,我常常去她们家玩耍;我仅仅是不懂事,仅仅是好玩,可是有很多人骂我“封天调日、成精作怪”地成日卖弄自己;终于,我惹了麻烦,确切地说,我是因为太出众而招来了麻烦。爸爸,当您出于一片父爱之心打扮您女儿的时候,您怎么能想到漂亮也会给她带来不幸和打击呢?当您把您的女儿托付给别人照管以为万无一失的时候,您怎么能想到实际上是放任自流呢?可这却是客观事实。如果您能深思,您会承认这是客观事实!古人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更令您我想不到的是,您的女儿我在那一次打击后彻底变了,变成了一个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姑娘:我不笑了,我不玩了;我学习了,我立志了。如果我今天不说,爸爸,也许您永远也想不到:就是那一次,我开始学会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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