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路医生的心理治疗刚开始不到两周，俞阳龙也只是跟路医生见了两面，总体上还没见到什么改观。不过俞志诚注意到，经过持续不断的艾灸，儿子的体力好了一些，至少看上去有点劲了。想来已经5、6年没带儿子回老家，这么多年，他的病始终不见好，真的是不敢再把他带到家乡父老面前。现在眼瞧着比08年好一些，也许是时候把儿子再带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过个春节了。
有次去艾灸馆接俞阳龙回来，俞志诚趁俞阳龙还没出来，坐下来和艾义仁喝了会儿茶。他首先谢过艾义仁和店里艾灸师给儿子调理身体，随后东聊西聊就聊到了过节的打算：“我也是5年没回家了，今年过节，我想带儿子回趟老家。”
“怎么那么多年没回家？”艾义仁说着放下一杯茶。
“艾老师，不知道李彩云跟您说过没有。上次我带他回去，本来是想给他换个环境。没想到他呆了几个月，在那里全面发病。最后只好把他弄回北京来，送到医院里头去。那次回去，把老家那边的亲戚都吓坏了。现在，我看他在艾灸馆的调理下好了一些，想着可能该带他回去，也让老家的人看了能稍微安心一点。”
艾义仁低下头，灯光在他正上方，照得他的五官隐匿在影子里。稍倾，他抿了抿嘴唇，伸手从茶案上拿起一杯茶，却不急着喝，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俞志诚，语气似是平常：“他还那么喜欢弄电脑，你是父亲，不能管管？”
俞志诚听完这话身体往后一靠，随后又向前倾，就这么反复了几下，同时还一只手抓着棉线帽子连连向拍向另一只手的手心，无奈的看向旁边，目光游移不定：“艾老师，我跟您说，您不知道，这孩子只要认准的事我们改不了，而且那帮人根本不让我们管，我们一管自己就先被整趴下。”
艾义仁的眼睛再次隐没在阴影里，他将茶递到嘴边，喝完了这杯茶，随后又和俞志诚闲谈了一会儿，等俞阳龙艾灸结束从艾灸间出来，便客客气气的送父子二人出去了。
2013年春节前夕，95区针对俞阳龙一家的动向开了几次特别会议，最后决定在这个春节用压榨的方式试探俞阳龙的产能极限。不过俞阳龙回到南方的农村老家，并一直处在过年走亲戚的氛围里是不太有可能一直接触电脑的。所以就要用强干扰手段，让俞阳龙的脑子自己进行生产。
过年前的飞机票很贵，俞志诚还是买了。
飞机上，父亲依旧把儿子安排在靠窗的位置，自己坐在和走廊隔一个座位的地方。时隔五年再次带着儿子“认祖归宗”，俞志诚有点感慨。但对俞阳龙来说，他并没有觉得比上次更安全。眼前和身边的“世界”在飞机停止爬升不久就开始失控了。
那些他赖以生存的军队和军队脚下的大地山川，开始失去形状的束缚，变成盘旋在四周一团又一团张牙舞爪的怪物，张着蛤蟆样的大嘴试图把他吞下去。
在整个飞行时间里，俞阳龙都在顶着身后一张试图把他吞下去的大嘴。他用那个世界里无形的双手扳住那怪物的上下颚，以免自己被吃掉。
一直到飞机落地，乘客和航班里扮作乘客的95区人员陆陆续续下飞机，俞阳龙才感觉怪物走远了。
跟着父亲下了飞机，四周是急匆匆赶路的陌生人，他们的身影纷扰挡住了视线，脚步声在四下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这让俞阳龙感到十分无聊。到了拿行李的地方，爸爸吩咐俞阳龙在大厅的一根柱子旁边等，自己去U型传送带那边取行李。
俞志诚并不是一个十分利索的人，准确的来说，他即是知识分子，也是凡事都指使者别人干的支使分子，完全自理旅行对他来说始终有点问题。他一个人也常常出差，每次飞机落地，都会很长时间找不到自己的行李，这次也一样。
俞志诚像只夺食的鸭子在U型传送带之间，跑来跑去，大声和工作人员交谈，询问自己的行李号现在在哪个传送带。俞阳龙在柱子旁边麻木的瞅着这一切，突然很纳闷现在呆在这里是为什么。这种对远方故乡的莫名其妙并不是俞阳龙独有的，很多在一线城市出生长大的第二代，对所谓的“故土”都会有这种陌生又莫名的感觉。俞阳龙的心智现在是无法明白这种奇怪感觉的来源，因此他变得有些烦躁。
他来回在柱子边踱了几步，这样并没有让他感觉好一些。于是他干脆试图坐在拉杆箱上。可一坐险些让箱子滑走，自己也差点摔在地上。挣扎着站稳以后俞阳龙更加烦躁了。
此时行李区的人已经逐渐散去，远处传来了某次航班催促旅客登机的广播：“从XM市飞往....的航班就要起飞了，请第......次航班的旅客抓紧时间登机........”
哦对了，这里是XM。
这个地方他知道，小时候回过几老家，都是坐飞机在XM降落。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上次，2008年的春节，后来记忆中的很多迹象都在提示，当时老家的亲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俞阳龙每次说出这些事，都会被当成精神病性症状，而老家人后来也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我对不起这里的所有人，一会儿又不知道该如何相见。”俞阳龙心想。
这时爸爸推着行李走过来了。
这次下飞机他们要自己打车到XM的亲戚家，并没有人来接机。
XM市作为改革时代率先开放的沿海城市，经济可说是发达，因此一直是F省人向往的打工圣地。这里的房价会比其他地级市更贵一些，2013年在这里要想买个房子扎下来会比B市容易一点，但仍然能拦住很多人的期盼。
俞阳龙的两个表哥和一个堂哥属于努力又幸运的少数，他们不但在XM城里买了房子，还成了家有了孩子。这次落脚就是在堂哥家。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取了行李，爸爸提着行李箱上楼梯，俞阳龙在后面拎着个大包一阶一阶的挪。父子俩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堂哥家门口。
敲了敲门，堂哥俞帜一脸笑容的从里面开门。言谈间依旧是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俞阳龙松了口气。换上一些木然的微笑，随父亲走进去。
一番安顿，堂哥和堂嫂便招呼客人吃饭。
F省本是沿海大省，XM市又是海滨城市，招待客人的餐桌上必须有海鱼和经过烹饪的贝壳类。海货十分新鲜，都是现买现杀的，老家人做饭又十分清淡，多数只用姜和酱油。这让俞志诚再次尝到了儿时饭菜的清新和自然。胃口一开，话匣子也打开了，餐桌上俞志诚和俞帜
两个男人边吃边用F省的土话聊天。堂嫂不是F省人，但跟随丈夫多年，本地土话她不会说却能听懂，她把两三岁的女儿叫到身边，一边喂女儿吃饭，一边不时用普通话插上几句。
餐桌上一时好不热闹。俞阳龙是个例外，他扒着米饭，不时往碗里加点鱼加点菜，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并不是心情不好，只是，要说什么呢？
他已经深陷在另一个世界5年有余，在旁人所说的幻觉中遨游，俞阳龙征战，又毁灭，抗争，又粉碎，和现实中人的共同语言已经不多了。
见过2008年俞阳龙的堂哥和堂嫂，对餐桌上这个沉默的家伙见怪不怪。他们的女儿倒是发觉对面的人有点不对劲，一直瞪着大眼睛盯着俞阳龙。堂嫂怕孩子的注意力被俞阳龙身边乱七八糟的成形物吸引走，这对孩子的精神来说十分危险。于是她对女儿说:“妈妈跟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别盯着他看。”女儿听到乖巧的把目光移开，专心看着妈妈，继续吃饭。
除此之外，俞阳龙一句和当年有关的话都没听见。
吃完饭，俞帜帮父子俩收拾房间，俞志诚也进去一起铺床。堂嫂收拾完桌子，在厨房刷碗，她的女儿在电脑前看动画片。俞阳龙一个人呆坐在客厅，并不知道干嘛。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了，小区里的孩子还在借着路灯的光线玩耍。孩子的笑声从楼下传来，俞阳龙感到的只有麻木与绝缘。很快窗外的黑夜在他眼中开始变形，靠近地面的地方，一大片更浓的黑色慢慢扩大。这黑影向俞阳龙靠近，并开始有了厚度和高度。黑影爬上俞阳龙所在的楼层，徘徊在只有几米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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