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镇北侯虞谦下葬。
虞归晚跪在坟前,指尖深深陷入泥土。前世她哭得肝肠寸断,这一世却一滴泪也没流。眼泪无用,唯有血债血偿才是对父亲最好的祭奠。
“姐姐怎么不哭?”虞梦瑶红着眼眶凑过来,声音刻意提高,“莫非是心中无愧?”
周围前来吊唁的亲友闻言,纷纷侧目。虞归晚不用抬头也能想象那些人脸上的猜疑——看啊,这女儿连父亲的丧礼都不伤心,难怪传言她命硬克父。
她缓缓直起腰,从袖中取出素帕轻轻按在眼下:“妹妹有所不知,父亲生前最厌女子啼哭。他说边关将士马革裹尸是常事,活着的人更要坚强。”
这话不假,却也不是全部真相。虞归晚余光瞥见站在不远处的谢临珩,他一身玄色劲装,腰间连玉佩都未挂,显然是直接从军营赶来。
谢临珩闻言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虞梦瑶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得讪讪退到柳氏身旁。柳氏拍了拍女儿的手,转向虞归晚时已换上一副慈母面孔:“归晚,你连日守灵也累了,今日早些回府休息吧。”
“女儿想去父亲书房看看。”虞归晚直视柳氏,“那日的梦...女儿实在放心不下。”
柳氏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今日府中事多,不如改日...”
“母亲若忙,女儿自己去便是。”虞归晚语气轻柔却不容拒绝,“白芷跟着就行,不劳旁人。”
谢临珩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对柳氏拱手道:“夫人节哀。虞侯生前有几册兵书借予在下,今日特来归还。”
柳氏勉强笑道:“将军客气了。只是侯爷刚下葬,府中杂乱...”
“正好我要回府,顺道送谢将军一程。”虞归晚接过话头,向谢临珩福了一礼,“将军若不嫌弃,可将兵书交予我带回。”
谢临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会意:“有劳小姐。”
柳氏还想阻拦,几位朝中大臣却恰在此时前来寒暄。虞归晚趁机与谢临珩一前一后离开了墓园。
“小姐好算计。”行至无人处,谢临珩低声道。
虞归晚目不斜视:“不及将军配合默契。”
谢临珩嘴角微扬,随即又恢复肃然:“小姐当真梦到虞侯留有遗物?”
“非梦,是父亲生前暗示。”虞归晚压低声音,“将军与家父...是旧识?”
谢临珩目光一沉:“回府再说。”
镇北侯府门前白幡未撤,守门小厮见大小姐与一位气度不凡的将军同归,不敢阻拦,连忙打开侧门。
虞归晚领着谢临珩直奔书房。这地方她再熟悉不过,前世被禁足的那段日子,她日日在此抄写《女诫》,却连一本书都不敢翻动。
“白芷,你在门外守着。”她吩咐道,又补充一句,“若有人来,就说我在整理父亲遗物,不便打扰。”
书房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书架上的兵书整齐排列,案几上笔墨纸砚一如主人生前的摆设。虞归晚鼻尖一酸——这一切太熟悉了,仿佛父亲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推门而入。
“虞小姐?”谢临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虞归晚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向西墙书架,取下一册《孙子兵法》。书页已经泛黄,显然经常被翻阅。她熟练地翻到“九地篇“,从夹层中取出一个薄如蝉翼的绢布包。
“父亲去年生辰赠我半枚玉佩,说关键时刻能保命。”她将绢布展开,露出里面的半截青玉,“断口处的纹路,与书房那幅边关地形图极为相似。”
谢临珩眸光一凝,从怀中取出另半块玉佩。两相拼合,严丝合缝。
“果然在你这里。”他声音低沉,“虞侯离京前将此物一分为二,说若他遭遇不测,持玉之人可托生死。”
虞归晚心跳加速:“将军知道父亲因何而死?”
谢临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六韬》递给她:“看看这个。”
虞归晚展开竹简,发现里面夹着几封信笺。她一眼认出父亲的笔迹,信是写给谢临珩的,内容多是边关军务,但最后一封却令她指尖发颤:
「临珩吾弟:边关军报有异,雁门守军调动频繁却无朝廷调令。三日前截获密信,上有紫薇花纹,疑与宫中有关。吾已命心腹详查,然恐打草惊蛇...」
信到此戛然而止,日期正是父亲战死前三日。
“紫薇花纹...”虞归晚猛地抬头,“是三皇子!”
谢临珩目光锐利如剑:“小姐如何知晓?”
虞归晚这才意识到失言。前世她死前,虞梦瑶曾得意洋洋地炫耀三皇子周煜安如何用紫薇花印的信笺与敌国通风报信。
“父亲生前...曾提过三皇子喜用紫薇花纹饰物。”她勉强圆了过去。
谢临珩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虞侯发现有人私调边关守军,欲查证时遭遇'敌军埋伏'。但我查验过战场,箭矢多来自我军制式弓弩。”
虞归晚攥紧信笺,胸口如压巨石。她早知父亲之死另有隐情,却不想真相如此不堪——竟是被自己人暗害!
“为何是父亲?”她声音嘶哑。
“虞侯统领北境二十万大军,又得皇上信任。”谢临珩冷笑,“有人想动边关防线,自然要先除去这块绊脚石。”
窗外传来白芷的轻咳声,接着是柳氏由远及近的说话声:“...大小姐在书房?这丫头,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虞归晚迅速将玉佩和信笺藏入袖中,谢临珩则若无其事地从书架上取下一册兵书。
“原来谢将军在此。”柳氏推门而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归晚,怎好让客人待在书房?”
“是晚辈唐突。“谢临珩拱手,”虞侯生前曾言书房中有《尉缭子》珍本,特来求借一观。”
柳氏将信将疑,却不好当面质疑,只得笑道:“将军与侯爷交情匪浅啊。”
“父亲常赞谢将军用兵如神。”虞归晚适时接话,“母亲,我想将父亲一些兵书整理出来,日后也好...”
“女孩子家看什么兵书。”柳氏打断她,转向谢临珩时又换上笑脸,“将军若不嫌弃,留在府中用膳如何?”
“军务在身,改日再登门叨扰。”谢临珩婉拒,临行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虞归晚一眼,“小姐保重。”
虞归晚会意,微微颔首。
送走谢临珩,柳氏立刻变了脸色:“归晚,你与谢将军素不相识,怎可独处一室?若传出去...”
“母亲多虑了。”虞归晚垂眸,“谢将军是父亲旧部,女儿只是尽地主之谊。”
柳氏还要再说,忽听门外一阵骚动。管家匆匆跑来:“夫人,靖远侯府派人来了!”
虞归晚心头一跳——来了!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靖远侯府以“命格相克“为由退了婚。
正厅里,靖远侯府的老管家面无表情地递上一封信:“我家侯爷说,两家婚约本是美事,奈何近日府上请人合了八字,发现大小姐与世子命格相冲...”
柳氏接过信,假意叹息:“这...真是遗憾。”
虞归晚冷眼看着这场戏。什么命格相冲,不过是靖远侯府听信谣言,又怕得罪三皇子罢了。前世她被退婚后一蹶不振,这一世...
“请转告侯爷,归晚明白了。”她平静地说,“改日自当派人送回定亲信物。”
老管家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愣了片刻才告辞离去。
柳氏假惺惺地安慰:“归晚别太伤心,母亲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女儿不急。”虞归晚淡淡道,“倒是梦瑶妹妹已到议亲年纪,母亲该多为她操心才是。”
柳氏被噎住,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回到揽月阁,虞归晚刚坐下歇息,白芷就急匆匆跑进来:“小姐,不好了!府里都在传您被退婚是因为命硬克夫,连侯爷都...”
“慌什么。”虞归晚抿了口茶,“去把青黛叫来。”
青黛是她院里的二等丫鬟,前世因偷窃被发卖,后来虞归晚才知是遭人陷害。这丫头有个特点——耳力极佳,又爱打听闲事。
不一会儿,一个瘦小的丫头怯生生地进来:“小姐找我?”
虞归晚取出一支银簪放在桌上:“听说你兄长在茶楼当伙计?”
青黛眼睛一亮,又赶紧低下头:“是...”
“这簪子赏你。”虞归晚推过银簪,“明日你去看看你兄长,顺便听听茶楼里都传些什么。特别是...关于我命格的传言,最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青黛接过银簪,连连点头。
次日晌午,青黛就带回了消息:“小姐猜得没错!茶楼里传得可难听了,说您出生时就有道士算过会克父克夫。奴婢打听了一圈,最早说这话的是...是柳家舅老爷的小厮。”
柳家!虞归晚冷笑。柳氏的娘家兄长柳成德,一个靠妹妹嫁入侯府才混上一官半职的废物。
“还有...”青黛犹豫了一下,“昨儿个梦瑶小姐身边的碧桃去了靖远侯府,回来后靖远侯府就来退婚了。”
果然如此!虞归晚指尖轻叩桌面。前世她竟傻到没发现这些蛛丝马迹。
“白芷,去把我那套红宝石头面取来。”她忽然道。
白芷一惊:“小姐要出门?”守孝期间穿戴鲜艳是大忌。
“不是我用。“虞归晚微笑,”青黛,你把这头面送去给碧桃,就说...我赏她的。”
青黛瞪大眼睛:“给碧桃?她可是...”
“只管送去。”虞归晚意味深长地说,“记住,要当着梦瑶小姐的面给。”
当日下午,虞归晚正在房中研读父亲的信笺,忽听院中一阵吵闹。她推开窗,正好看见虞梦瑶怒气冲冲地扇了碧桃一耳光:“贱婢!谁准你收她的东西?”
碧桃捂着脸哭诉:“小姐明鉴,奴婢没有...”
“还敢狡辩!”虞梦瑶一把扯下碧桃腕上的银镯——那正是红宝石头面中的一件,“这是什么?”
虞归晚唇角微扬。虞梦瑶生性善妒,最恨身边人收别人好处。而碧桃又是个贪小便宜的,这套头面就是最好的鱼饵。
“妹妹这是怎么了?”她故作惊讶地走出房门,“碧桃犯了什么错?”
虞梦瑶脸色铁青:“姐姐何必假惺惺!送头面给我的丫鬟,安的什么心?”
“哎呀,原来是为这个。”虞归晚一脸无辜,“我见碧桃常去靖远侯府传话,辛苦得很,才赏她些小玩意。怎么,妹妹不高兴?”
“靖远侯府”四字一出,虞梦瑶脸色骤变:“你...你胡说什么!”
“不是吗?”虞归晚故作惊讶,“青黛昨儿个去茶楼,听人说看见碧桃从靖远侯府后门进出呢。我还以为是妹妹派去的...”
虞梦瑶又惊又怒,一把推开碧桃:“胡说八道!我何时让她去过靖远侯府!”说罢匆匆离去,连头面都忘了拿走。
虞归晚拾起地上的银镯,轻轻擦去灰尘。这只是开始,好妹妹,前世你加诸我身的,我会一点一点还给你。
傍晚时分,白芷匆匆进来:“小姐,门房收到一封信,说是给您的。”
虞归晚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酉时三刻,城西铁匠铺。」
是谢临珩!她心跳加速,将信笺凑近烛火。火焰吞噬纸张的瞬间,她看到背面浮现出一行浅色小字:「携玉前来,事关虞侯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