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禮太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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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入秋,原本清翠的大草原,已見少許枯黃。

數千名將士,此刻踏過著大地,揚起滾滾黃沙,灼灼烈日,明月鎧甲閃亮晃人。

偶有旅人或商隊經過,雖皆難掩好奇卻也無人膽敢探問。

衛國公二年前領大軍直入北晉國都漢陽,前幾月才返回太原,北周還沉在普天同慶的餘韻中。

直屬皇室的軍隊卻已在北周大都集結,往太原而去。

「李竹。」

坐在前頭駕車士兵旁的太監聽到聲響,連忙舉手示意,將車叫停,恭敬的拉起布幔,「殿下?!」

「行至何處了?」

李竹聽到問話,慶幸方才向前頭領軍的鍾霖大人多問了一句,立刻回答,「回殿下,再往前三十里路便是太原。」

三十里?!

若馬不停蹄的趕路,入夜便可到太原。

楊景行的眼神沒有太多的起伏,李竹見他不語,也只能默默的低下頭,在一旁等著吩咐。

楊景行起身,李竹連忙機靈的將布幔拉至兩旁。

楊景行下車,雙手輕揹在身後,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一片青青草原,遠方山巒起伏,一身貴氣黃衣隨風輕揚,

太原衛國公所領衛家軍名震四海,為了北周江山生死置於外,想到這個忠義一生的衛國公,楊景行眼中沒有世人的崇拜佩服,有的只是一片波瀾不驚的漠然。

原本騎馬在最前頭守衛的侍衛郎鍾霖此刻調轉馬身來到楊景行面前,翻身下馬上前,恭敬的低下頭,「殿下?!」

「紮營吧!」楊景行淡淡道。

鍾霖低垂的眼眸閃過疑惑,離京前,楊景行的盤算是半個月便抵太原,但越接近太原,太子爺的腳步卻慢了下來,每日早早紮營歇息。

鍾霖心中雖有疑惑,但這些年,跟在楊景行身邊,心知肚明這個太子爺貌似溫和,實則果決的性子,他沒去妄加揣測太子心思。

李公公聞言連忙張羅下令紮營。

楊景行一昧看著遠方,鍾霖也沒打擾,只是將手放在插在腰際的刀柄上,靜靜的立在一旁。

「鍾霖,」楊景行低沉的聲音伴著風,彷彿從遠方傳來,「你覺得衛國公如何?」

鍾霖一楞,沒料到楊景行會突然有此一問,他斂了下心神,據實回答,「衛國公用兵如神,屢出奇兵,戰無不勝,是難得一見良將之材。」

楊景行嘴角輕輕一揚,戰無不勝--這便是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衛國公──衛單易。

可惜他不也因「戰無不勝」這四個字,所以才會得意忘形,讓三子二媳一夕之間全死在一場北晉詐降的獻城宴會中。

衛氏一門近乎減門,戎馬一生,衛國公午夜夢迴,想起死去的子媳,可曾有悔?!

六年長征,衛國公報了衛氏大仇,揚了北周國威,世人只知衛國公,不知北周皇帝......

一聲鷹啼打破了楊景行的思緒,他抬起頭看著朗朗晴空上的那隻蒼鷹--自在敖翔,彷彿天地盡其掌握。

他讓人將他的弓取來。他是被封為寧王的北周太子,婦人之仁從不該在他的考量之中。

天下是楊家的天下,而不是姓衛--手握弓,他的眼神銳利,天下人皆為他所用,若不為他所用之人,縱有再大功勳也留不得。他又快又狠的放箭射向那隻鷹,冷冷的看著蒼鷹應聲而落。

「殿下,好弓法。」李公公前來請太子入營休憩,正好看到楊景行這一箭,不由讚嘆。

楊景行的心緒未因讚美起伏,將手中的弓交給旁人,漠然的轉身,耳裡隱約聽到一聲聲馬蹄由遠而近。

他停下腳步,懶懶的目光看了過去,一抺紫色衣衫飛揚,策馬而來的奔騰氣勢令他眼底閃過一絲光亮。

一人一馬遠遠的停在微微高起的青草坡上,那地方──恰好是他射落蒼鷹掉落之處。

鍾霖注意到了來人,「殿下,該是過路的旅人不察,臣派人去將獵物取回。」

楊景行沒答腔,只是幾個大步,拉過自己的座騎,翻身上馬,馬鞭一揚,奔了過去。

李竹嚇了一跳,連忙慌張的叫人。

鍾霖眼底的驚慌只是一瞬,冷靜的拉過自己的馬,連忙跟上。

此刻在山坡上的衛令音眉頭微皺,看著遠處忙著紮營的人馬。

方才在城裡的酒館裡聽聞京城派了一行明月鎧甲,威風翊翊的軍隊前來祝賀大軍凱旋,這份禮太過慎重,慎重得令人心頭如大石重壓。

她遠遠便見原本自在翱翔的蒼鷹被一箭射落,那一瞬間,她的心沒來由的一沉,沒忍住策馬來到蒼鷹掉落的方向,上一刻還算在的雄鷹如今已被一箭斃命。

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鷹,衛令音斂了下眼。

隨軍征戰多年,生死早已看破,心中縱有一絲不捨,再抬頭,情緒波動的雙眼已回復平靜。

手拉著韁繩,沒興趣再上前一探究竟。

衛家人從不怕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看這行軍隊進城之後,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轉身離開瞬瞬,眼角餘光卻瞧見從營區,急馳而來的一人一馬,如箭射出......好俊的騎術,一身黃衣金袍在陽光下閃著光亮。

她的心不由一突,原以為事過境遷,但見到那一抺熟悉的黃衫,卻勾起了她的回憶。

她八歲進京,那該是人生最輕鬆自在的日子,只是一切都變了--在衛氏一門近乎滅門之後就變了,那位黃衣的俊秀少年,或許是她快意人生最後的一抺記憶。

她握著韁繩的手一緊,一踢馬腹,沒有半點遲疑的轉身往反方向而去。

但她走得遲了,轉眼間,他已經追上來,還快馬越過她。看著越過她而去的一人一馬,她的心頭一惱,下意識的想避,卻已經避無可避。

楊景行越過她之後,刻意放慢速度,停下馬,擋住她的去路,「姑娘,好騎術。」

有一瞬間,衛令音想裝做不認得他,但最終還是不情不願的開了口,「太子殿下也不差。」

楊景行聽到她的話,不由挑了下眉,仔細的盯著那張捂在紫布下,只露出一雙靈活雙眼的臉,「妳識得本王?!」

衛令音沒有矯情,直接伸手拉下蓋住自己口鼻的紫布,他們初識那年她不過七歲,隨著爹爹進京,但不過經過三年,她家破人亡,衛氏一門近乎滅門,待她身子好轉,隨著爺爺整軍北上,連年征戰。

這一晃眼多年過去,她經歷生死無數,不再是當年天真不知世事的小丫頭,而他--看著他一身黃袍尊貴,依然高高在上,傲視天下,他是北周的太子,將來的帝王。

楊景行的眼神閃過一絲光亮,「原來是妳。」

他口中的熟稔令衛令音有些意外,原以為她小小的一號人物,早就消失在他的記憶之中,沒料到他還記得自己。

她的目光注意到後頭追上來的人馬,她萬萬沒料到是太子爺親自領軍前來太原。

太子親自前來祝賀,消息一出,世人只會讚揚北周皇帝重視衛國公。但她不是三歲孩子,這幾年跟著爺爺四處征戰,除了看淡生死外,更明白世間無常,往往不若表面所見單純。

她面無表情的看著楊景行,於禮該下馬向他恭敬一禮,卻注意到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直勾勾的落在她的雙足之上。

她的心莫明的一動,當年衛氏遭逢血難,她身受重傷,小命撿回,但腳卻因傷重,縱使好了,也是瘸了。

不過除了行走有些跛外,這雙腳從不影響她,她不在乎他人看待自己是嘲弄或是憐憫,但他的眼神不似嘲弄也不似憐憫.....更重要的是,他似乎也知道她腿傷一事,以他的的身份尊重竟會留心於她,她一時猜不透他目光的深意,也沒打算細究,握韁繩的手一緊,「殿下可有興趣與臣女比試、比試?!」

楊景行將目光從她足穿的鹿皮靴中收回,頭側了一下,揚了下嘴角。「有何不可?」

他的話才說完,衛令音便拉起紫布,重新覆住口鼻,率先揚長而去。

楊景行忍不住失笑,「衛令音,妳先行一步,縱使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她回頭掃了他一眼,朗聲道,「臣女只知,為求一勝,兵不厭詐。」

楊景行眼底閃過笑意,追了上去。

衛令音縱馬而走,天寬地濶,無數戰事,無數生命葬送在她馬蹄底下的這片土地,包括了她的至親爹娘。

此生她的心願很小也很大,只求這些戰事消弭,不再有傷亡,讓她一家團圓,有爺爺有弟弟,此生逍遙自在的留在這片她爹娘用命守護的邊彊重鎮終老一生。

只是太子的到來,起了變數。

飛鳥盡,良弓藏--想到方才那隻氣絕的蒼鷹,北周皇帝看來與歷代君王並無不同,皇上不見容功臣,縱使衛家為其江山傾盡一切也避不了。

她手中的馬鞭一揚,更加快自己的速度,卻沒料到突然從一旁竄出一隻灰兔,她吃了一驚,連忙用力一拉韁繩,馬匹的雙蹄高舉,一個重心不穩就要摔下馬。

失重要落馬的瞬間,她臉上沒有太多驚慌,不過就是受點皮肉傷,卻沒料到原本在她後頭沒多遠的楊景行追了上來,手上的長鞭一揚,直接捲上她的腰際,一把扯過了她。

她還來不及驚呼,人就落在他的馬背,他的懷抱中。

他一手摟著她,一手緊握著韁繩,讓馬匹轉了幾圈,穩了下來。

「衛令音,若真想贏,就該一腳踩過去。」他抱著她的手一緊,不慍不火的口氣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嘲笑。

「上天尚有好生之德,更何況是人。」

他聞言,忍不住嘲弄,「衛家軍殺人無數,竟說起好生之德?!」

她裝做聽不出他語氣下的嘲諷,低著頭,想要解開纏住自己的馬鞭,只是他不鬆手,她也無法如願。

「別動。」他淡淡的警告。目光懶懶的看向她的馬,太原產馬,看這成色比他的座騎血統更好,這世上還能擁有比皇親國更好的馬匹,也只有衛家人了。「縱是妳的座騎,但讓妳受了驚,就留牠不得。」

他冷酷的口氣令她的眉頭終於輕皺了下,她停下動作,抬起頭審視的目光對上他的陰鷙。

「殿下該是說笑。」若讓她受驚嚇,她的馬就得死,從小到大,要死的馬匹可不少......尤其是她還小,剛學跑馬那時。她摔得可不是一次、兩次。

楊景行輕挑了下眉,眼神可沒一絲玩笑的意味。

如此張狂,是真動念要殺她的馬?!衛令音的心一冷,這個太子不再是她印象中那個流淚的少年--

她一付面無表情的冷淡,「謝殿下相助,臣女無事,請殿下鬆手。」

「本王只是不願見妳受傷。」楊景行不客氣的拉下蓋在她臉上的紫布,仔細的打量著她的五官,「果然好看許多。如此容貌,衛令音--妳果然是長成了個美人。」

縱使貴為太子,他的行為也太過孟浪,她平穩的與他四目相接,口氣不怒不惱,「請太子鬆手。」

他不由輕挑了下眉,緩緩的鬆開了手上的馬鞭。

衛令音一得到自由,沒有遲疑的翻身下了馬,立刻拉過自己座騎的韁繩,安撫的拍了拍馬頸。

楊景行看她走路有些跛,不由眉頭一皺。他曾聽聞她的傷,知她傷了腿,今日親眼所見,心中有股道不清說不明的感受。

「殿下。」鍾霖追上了倆人,翻身下了馬,略為焦急的目光看著楊景行。

楊景行沒有理會漸漸圍過來的屬下,只是逕自看著衛令音,「妳的腿......好不了?!」

「是。」衛令音回答得不帶一絲怯懦。

當年北晉詐降,他爹和二叔中了埋伏,死在北晉,北晉還趕盡殺絕的派死士入太原將軍府大開殺戒,自己的腿傷了。衛氏一門近乎滅門,只留下衛國公與她還出生三日的堂弟--一個身殘,一個年幼。

但這又如何?他們衛家人,就算滿門死在戰場,最後也是鐵錚錚的漢子。

衛令音冷冷打量著眼前的大陣仗,微斂下眼,掩去眼底的嘲諷,可惜他們衛家的血淚看來只會留在在乎的人心裡。

「大膽。」鍾霖聲音一揚,斥了一聲。「見太子爺還不速速跪下。」

衛令音收回心神,楊景行處在眾人中,眾星拱月,身份不凡,初相見時她還年幼無知,不知天高地厚,而今不再一樣--她拉著韁繩,緩緩的帶著恭敬跪下來。

「太子爺,吉祥。」

他沒有出聲要她起來,她也靜靜的跪著。四周靜寂,微風伴著塵土吹撫,兩人各有心思。

「妳贏了。」

衛令音有一瞬間茫然,最後才想著他指的似乎是方才的比試她贏了。

只是若真要公斷,是他勝出才是。畢竟若沒有他出手,她肯定摔落馬背,只是他是太子--他說什麼便是什麼,她無需費心反駁。

「謝太子。」她進退有禮的開口。

「去吧!」

簡短的二個字一出,衛令音立刻起身,沒再看他一眼,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楊景行漠然的看著她的背影--衛家為了守護北周山河近乎滅門,留下唯二的血胍,一名令音,一名永淮。

直到她完全消失眼前,他拉過韁繩,轉身回營。

營帳中,李竹恭敬的替楊景行更衣,只是當褪去外衣時,楊景行出聲要他退下。

李竹聞言,立刻恭敬的退了出去,在帳門外候著。

腿瘸了......幾個字晃在楊景行的腦海中,他眼中的陰冷一閃。緩緩從衣袖內翻出一個小荷包,輕撫而過上頭繡的「衛」字,嘲弄微揚嘴角。

衛家大小姐衛令音,這個衛字打小便是她的全部驕傲,只是大名之下,難久居--他的手緩緩將荷包緊握,笑容隱去,如此北晉已滅,北周國勢正盛,衛家功不可沒,但也該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