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它们是刻入骨髓的烙印,是日夜不息的煎熬,是贾成在无边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坐标。
在那个被称为荣国府的华丽囚笼里,他并非那些能侍立在主子身侧,穿着体面衣裳的仆役。
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承载这座府邸最底层、最污浊的角落。
清晨,当天光尚未刺破沉沉夜幕,他就必须挣扎着从那个阴暗潮湿、虱蚤横行的大通铺上爬起。
那所谓的“住处”,不过是后院角落里一间四面漏风的破败矮房,夏日闷热如蒸笼,蚊蝇滋生,冬日寒风似刀,雪花能从墙缝里钻进来,冰冷刺骨。
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堆上,身上盖着的是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打了无数补丁的破旧棉絮,根本无法抵御严寒。
他每日的工作,是与府中最肮脏的事物为伴。
清理马厩里堆积如山的马粪,那刺鼻的氨气熏得人头晕眼花;搬运沉重无比的柴火炭薪,粗糙的木头磨破他的手掌,留下道道血痕;最令人作呕的,是负责倾倒府中各院的垃圾夜香,那秽物散发的恶臭能渗入骨髓,几天都洗不掉。
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衣衫,与身上的污垢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层黏腻的外壳。
食物,对贾成而言,是一种奢侈的妄想。
他从未尝过正经饭菜的滋味。
分到他碗里的,永远是主子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有时甚至是已经微微发馊、连府里养的肥狗都嫌弃地扭过头的食物。
即便如此,份量也少得可怜,负责分发饭食的婆子总是板着脸,用勺子狠狠地刮掉一大半,嘴里还嘟囔着“吃那么多,糟蹋粮食的贱骨头”。
饥饿是常态,胃里灼烧的感觉从未停止过。
他常常在深夜饿得无法入睡,只能蜷缩着身体,用手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饥饿。
寒冬腊月,是他最难熬的时节。
身上只有一件满是补丁、洗得发白的单薄粗布衣,根本无法抵御北方的严寒。
冻得瑟瑟发抖是家常便饭,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青紫,毫无知觉。
手脚年复一年地生满冻疮,红肿、发痒、然后溃烂、流脓。
钻心的疼痛让他夜不能寐,但他不敢呻吟出声,怕惊扰了同屋其他同样麻木的仆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死活,更不会有人给他伤药。
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里,他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肉体上的折磨尚可忍受,真正让贾成感到绝望的是精神上的凌虐。
主子们的喜怒无常,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不仅仅是贾政、王夫人那样高高在上的主子,就连那些得脸的管家、被主子另眼相看的丫鬟婆子,都可以随意对他呵斥、打骂。
不需要任何理由,也许仅仅是因为他走路慢了些,挡了某位管事的道;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不够恭顺,让某位得宠的丫鬟觉得碍眼;也许仅仅是因为主子心情不好,需要找个出气筒。
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恶毒的咒骂更是如同家常便饭。
他们骂他是“下贱胚子”、“蠢笨的奴才”、“猪狗不如的东西”。
每一次被打骂,都像是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的人格被彻底否定,他的尊严被反复践踏。
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将所有的屈辱和恨意深深埋藏在心底,用麻木的外壳包裹住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像一只蝼蚁般活着,唯一的价值似乎就是承受无休止的劳役,以及成为主子们宣泄情绪的工具。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他的生命轻贱如尘埃。
在众多施加痛苦的面孔中,贾宝玉的存在,对贾成而言,是一道尤其浓重且不可预测的阴影。
这位衔玉而生、被整个贾府捧在手心里的宝二爷,情绪如同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他的“仁慈”往往只施舍给那些他看得顺眼的、或是能陪他玩乐的人,而他的“残忍”,则常常毫无征兆地降临在那些地位低下、无法反抗的仆役身上。
贾成因其沉默寡言、地位卑微,如同墙角的阴影般不起眼,却不幸地多次成为贾宝玉及其跟班们——如那个仗势欺人的茗烟,或是同样狗仗人势的锄药、扫红等人——取乐或泄愤的对象。
他们似乎特别喜欢看他那副逆来顺受、不敢反抗的样子。
一次,贾宝玉在园子里和几个姐妹作诗,不知为何卡了壳,心中郁闷。
恰好贾成端着一盆刚换下的脏水路过,动作稍显迟缓。
贾宝玉眼睛一瞥,便将满腔不顺心迁怒到了这个无辜的下人身上。
他对着茗烟使了个眼色,懒洋洋地说道:“茗烟,你看这奴才走路,像不像只笨乌龟?替我教训教训他。
”
茗烟立刻心领神会,狞笑着带着几个小厮冲上前,不由分说将贾成死死按在地上。
贾成拼命挣扎,却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贾宝玉拿起旁边石桌上刚沏好、还冒着滚滚热气的茶壶,递给茗烟,脸上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笑容:“用这个,给他胳膊上画个圈儿,看看烫熟了没有。
”
滚烫的茶壶嘴被狠狠地按在贾成的胳膊上,嗤啦一声轻响,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气味和贾成压抑不住的痛呼。
剧烈的灼痛瞬间传遍全身,仿佛有烙铁直接印在了骨头上。
他疼得浑身抽搐,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而贾宝玉却在一旁拍手嬉笑,对着周围同样噤若寒蝉的丫鬟们说道:“你们瞧,茗烟这奴才倒是会玩,画得还挺圆!”那狰狞的疤痕,如同一个耻辱的印记,永远留在了贾成的胳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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