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更鼓穿透应天府潮湿的雾气。
林小七蹲在秦淮河边的茅草棚里,指尖摩挲着半块雕花玉扣
阿茂把竹筒重重砸在河岸石头上,浑浊的河水溅湿了裤脚。
“七哥,检校那帮人吃人不吐骨头!我们……”
我踮脚够到芦苇棚顶垂下的麻绳,八岁身量勉强把青铜腰牌挂到透光处。
腰牌上检校稽查四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上月打架的那两个闹到要动菜刀,记得我怎么调解的?”
“您让挑事的那位赔了三十斤白面......”
阿茂突然愣住,左手无意识摩挲着陶碗豁口。
“错,是先让王大妈把菜刀交给我保管。”
我拽着麻绳荡到席面,腰牌流苏扫过阿茂惊愕的脸。
“现在校检就是举着菜刀的王大妈,我们得先哄着他们放下刀。”
“十五日。”
林小七将腰牌掷在芦苇席上,暗红流苏浸着水渍。
“十五日后要交的根本不是真鱼图。”
我撕下文书空白处,八岁孩童的手指画出歪扭的银窖路线。
“就像去年老帮主调解猪肉摊纠纷,张屠户交出来的祖传刀谱,其实是隔壁书店买的《水浒传》插画。”
阿茂的陶碗当啷磕在石头上
“您是说咱们伪造个假鱼图?可校检又不是傻子!”
“真的鱼图在这里。”
我扯开衣襟,月光下八岁孩童的胸口那本鱼鳞图。
但交出去的时候,要把鱼头改成户部粮仓的位置——
就像当初我让豆腐西施把真地契缝在棉袄里,交了个假房契给债主。
上游突然传来官船摇橹声,阿茂慌忙要踩灭桐油灯,被我拦住。
“记得怎么对付半夜砸门的醉汉吗?越是躲闪越可疑。”
说着故意把假鱼图扔进火堆,腾起的火光立刻引来岸上检校的呼喝。
“明天开始,你带人去码头宣扬发现了神秘鱼纹。”
火光映着我孩童的脸,说出的话却让阿茂打了个寒颤。
就像当初让整条街都知道李铁匠得了县令的表彰,逼着他不得不给学徒涨工钱。
阿茂攥着半截焦黑的户部文书,眼神突然亮起来:“七哥这是要......”
“十五天后,当全应天府都相信鱼图指向户部,校检就只能按我们画的戏本唱。”
我踢散芦苇席上的灰烬,露出底下真正的鱼鳞分布图。
“记住,调解的精髓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赢了——
包括举着刀的校检大人。”
河风卷着燃烧的假鱼图飞向官船。
我听见前世那个终于签下和解书的老太太在耳边说:
小七啊,你这法子比法院判决还管用。
翌日,
“皇上重修南京城的诏书已颁了三月,工部至今连城南淤泥都没清完。”
陈小七蘸着河水在席面勾画。
“明日叫兄弟们换上短褐,扛着铁锹去夫子庙前挖沟。”
晨光初现时,四个裹着破袄的身影挤进草棚。
阿狗从怀里掏出半张传贴,营造司三个朱砂大字下压着工部告示。
“七哥神了!他指着征召民夫清淤的条文,按这个章程,咱们能领官凭!”
“不是民夫,是丐帮。”
林小七扯开蒙在窗棂的草帘,河面浮着菜叶与死鼠。
“每清十丈河道,就要有两个弟兄混进营造司。”
“三个月后,我要应天府每处工地都有咱们的暗桩。”
——空间分割线——
此时在东宫内,暖阁的青铜兽炉腾起袅袅青烟,朱标握着奏折的手指微微发颤。
礼部侍郎陈维崧暴毙的案卷里,夹着半页被茶水洇湿的《兰亭集序》摹本。
窗棂忽地被北风撞开,惊得太子猛咳起来,喉间泛起铁锈味。
殿下该进药了。贴身太监捧着黑釉药碗趋近,却被朱标抬手制止。
他望着琉璃瓦上未化的残雪,想起三日前刑部大牢里那个疯癫的户部书吏——
那人临死前死死攥着囚衣,用指甲刻出淤泥二字。
卯时三刻的朝会上,都察院左都御史突然出列:
“启禀太子,江宁县今晨在秦淮河底挖出七具石像,皆刻着至正年号。”
“七驼离地龙气丧,九曲归槽天命还。待到石鳞化银鳞,大都城头重开筵。”
朱标的掌心沁出冷汗,这是前元余孽离开前所散播的流言,瞬间在丹墀下蔓延。
他瞥见工部尚书袖口隐约的银线云纹,忽然记起那批失踪的官银押运记录里,也有相似的纹样。
“咳!”
“咳!”
接连呛咳,朱标指节发白地扣住鎏金剑柄,面上却浮起三分笑意
“陈尚书倒是博闻,连前元钦天监的《地脉注疏》都读过。”
他忽然转身直视工部尚书陈豫,蟒袍下摆扫过丹墀冰纹,
”不如说说,至正二十三年黄河改道郑州,工部现存多少漕运疏浚的案牍?”
……
退朝时,太医院首座被太监拦在廊下,给朱标进行了一顿诊断。
殿下脉象虚浮,恐是寒邪入体。老臣开些朱砂安神散...
咳!咳!咳……呕……
话音未落,朱标已扶着汉白玉栏杆干呕起来。
他望着宫墙外铅灰色的天空,恍惚看见无数冤魂在云层间翻滚,那些暴毙官员的面孔时隐时现。
——空间分界线——
暮色笼罩秦淮河时,陈小七站在新筑的堤坝上。
三百丐帮弟子在河道中列成长蛇,铁铲与鹅卵石碰撞声里,他看见工部小吏捧着名册挨个登记。
“阿茂去领腰牌。”
他压低声音,今夜带人摸清西水关的货船班次。
更深露重,陈小七独自蹲在清理过的河床上。
月光照见青石板缝隙里的银屑,与白日挖出的前元石像底座如出一辙。
他从怀中取出半块腰牌,缺口处正与石像底座的凹槽严丝合缝。
远处画舫飘来琵琶声,混着检校司衙役的呵斥,在寒夜中织成一张大网。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城西城隍庙的梁柱上已钉满纸条。
阿狗举着松明火把念道:
“西水关寅时三刻过盐船,押运的是扬州卫的人。”
陈小七将最后一张纸条投入火盆,灰烬飘向供奉的城隍塑像。
”给应天府的乞丐传话,明日开始,拾荒者须将废纸分类上交。”
庙门外忽然传来竹梆声,三长两短。
陈小七吹熄火折子,从神龛下抽出和银窖里一起发现的用油布包裹的《南京城防图》。
检校司的灯笼在百步外晃动,他贴着斑驳的墙根疾走,怀中的银屑随着心跳沙沙作响……
此时,晨雾漫过斑驳的城墙,城南一座三进宅院里。
裹满泥浆的账本正被抛入青铜火盆。
哔剥作响的炭火骤然黯淡,腾起的灰烟里,檀木椅上的身影垂眸凝视火盆,纤长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案几。
青砖地面倒映着扭曲跃动的火光,将那双淬着寒星的眼瞳照得忽明忽暗。
直到焦黑的纸页蜷成猩红余烬,指尖骤然收拢,生生掐断了最后那声未尽的叩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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