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岚精熟人情世故,一看李厘神态便知其心理活动——年轻人嘛,抹不开面子可以理解。但他身为锋锐营代理掌事人,纵然求贤若渴也不能堕了身份,遂昂起面庞,语气转冷:“先生不置可否,看来是没有兴趣了。”
报仇之急切终究还是压过了道德感。李厘拱手道:“夜离初来乍到就改换门庭,只恐于礼不合……”
高岚展颜一笑:“原来先生是担心这个。无妨,我自有办法。”
得了保证,李厘便深深一揖:“既如此,夜离自当静候佳音。”
高岚满意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放心,跟了我,有你的好。夜深了,先生暂且回去,不要露了马脚。”
恭送高岚离去,李厘按捺心中激动,悄悄潜回军营。他躺在床上,拿着一面镜子照着面庞,又是欢喜,又是苦闷——不知薛悦听得调令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大骂自己忘恩负义?哎……若不是有苦衷,他也不想兵行险着。
正矛盾着,忽听得帐外一声轻笑。这笑声太过熟悉,惊得他一身冷汗——当真是念什么来什么,薛悦怎么突然深夜到访?她不是该在上凌烟么?
他一个激灵起身,将镜子藏在被褥下,忍着性子问道:“是谁?”
帐外女声又一笑:“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
若她不如此说,李厘倒还蒙在鼓里不知所以,可真正的薛悦绝不会如此轻佻。这人什么用意?为何模仿薛悦来诈自己?定是别有所图。不明来意,也不好揭破,只顺势而为罢了。
“夜深人静,不便相见,有事明天再说吧。”
女声幽幽一叹:“你总这么冷漠吗?出来见一面都不肯?”
李厘清了清嗓子:“若是公事,则不必背人。若是私事……夜离担心深夜相会,影响姑娘清誉。”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透过帐幕传了进来,窗外人显然在捂嘴轻笑,说话间声调已变:“都说夜离先生是个老古板,传言诚不欺我。”
帐幕一掀,一个窈窕多姿的身姿带着香风扭腰走了进来。
李厘抬眼一看,情不自禁的舔了一舔嘴唇——这女人很眼熟,今日在上凌烟护送薛悦时曾远远见过,当时匆匆一眼,竟没看出此女风姿若何。如今美人相隔不过数尺,正是他钟爱的类型,着实令他眼前一亮,暗叹一声上凌烟果然处处是人才。
美人似乎看出李厘的心动,笑得更畅。李厘板起脸来:“姑娘是谁?为何深夜来此?”
美人不正面回答,只笑道:“来看看夜离先生是何人物,不可以吗?”她扭着腰肢走到李厘身畔,伸手就往李厘下颌上拂去,却被李厘一把抓住手腕。
“姑娘还没回答完我的问题。”他冷冷问道,耳根却红了起来。
美人很是满意他的反应,笑道:“叫我蓉儿便了。”
蓉儿?李厘脑筋一转,已猜到她身份,当即后退一步,避开嫌疑:“你是高堂主的妹妹?上凌烟第一近侍高蕴蓉?”
听他称呼自己为“第一近侍”,美人打心眼儿里笑了出来:“就叫蓉儿就好。叫全名,多生分。”
李厘越发避嫌,道:“不敢。高姑娘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高蕴蓉笑着坐到他床畔,将他谨小慎微的模样看在眼中:“素闻夜离先生武功高强,人品端方,小妹仰慕已久,今日特来一会。”
李厘心中冷笑一声,嘴上只说些客套话:“姑娘谬赞了。天王帮上有帮主天纵英姿,中有高堂主仪表堂堂,姑娘在帮主身边侍奉,所见尽是英雄。夜离不过一个小人物罢了。”
高蕴蓉故作哀叹:“帮主虽好,终究是天上的神仙,触碰不得。至于其他,熙熙攘攘,尽是凡夫俗子。你只道我身在高位的荣光,可不知我心里苦闷。”
李厘听她似有撒娇之意,这美人示弱效果非凡,不由得心中一动,旋即又宁定心神,道:“姑娘深夜前来,难道是来诉苦的么?”
高蕴蓉咬唇一笑:“你可真是个木头,全不懂我们女儿家的心思……”她拿眼睨着李厘,媚声道:“我是慕名而来,盼先生懂我一片痴心。”
李厘还未答话,眼前便红云一闪,一片温香软玉已撞在怀里,把他压倒在床上。高蕴蓉身材玲珑浮凸,如今近距离接触,温润肌肤更是呼之欲出,看得李厘热血上撞。他已尝情事,对这般情状便难以抵御,才被她触碰几下,身子就有了正常反应。
“你……!”李厘刚说出一个字,便被高蕴蓉捂住嘴唇,嘘了一声。
“先生你瞧,我比薛悦如何?”她轻解罗裳,露出雪一般的身段,“我知道你喜欢的。”
说不喜欢是假的。李厘双手被高蕴蓉反制在身后,喘息加重:“姑娘自重,我已有喜欢的人。”
高蕴蓉不以为意:“哼,就薛悦那个冰山,怎比得上我?她不过是有个好出身罢了。她能给你的,我都能给,我还能给的更多……先生,你瞧瞧我,仔细瞧瞧……只要你从了我,你得到的绝不止今夜……机会就在眼前,先生可别口不对心呐……”说着,她牵着李厘的手覆在自己身上。
这一下,李厘可真是如坠火海,天人交战。美人的手化作了游走的蛇,勾得他头皮发紧,眼神迷乱。一时间,他甚至忘记了何为理智。这般一等一的美女,又这般主动热情,莫说是他这个未曾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城少爷,便是皇帝老儿也未必就能顶得住。
恍惚间,蛇爬到了他的额发间,抓住了他的额饰。
“这抹额……是头发编的么?很少见呢。”
咯咯轻笑间,美人就要把它解下。他突然警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许动!”
他的声音太过狠厉,倒把美人给骇住了。
就是这间不容发的一刻,他对视上了美人的双眼。
那是一双充斥着欲望和试探的眼睛,毫无真心可言。她是高岚的探子,从一开始就是。
他彻底醒了,护住抹额,抽身而退:“我做不到。”
高蕴蓉愣了一愣:“我不美吗?你不喜欢吗?你明明……”
李厘扶正抹额,正色道:“姑娘很美,很动人。但夜离说过了,夜离心里有很重要的人,便三千弱水再好,夜离也绝不移志。”
高蕴蓉沉默了。她来此确有目的,高岚密信遣她试探夜离先生,希望能通过美色诱惑之,使得他移情别恋,爱上自己,以便彻底为锋锐营所用。可她却有不同看法——若夜离受了她的诱惑,则其痴恋薛悦的说法不成立,为人不诚,则不可重用。
今日一事,若李厘从了她,她便攥住把柄,以后驱策李厘就十分方便,于权谋上是有利的。可如今李厘拒绝了她,她反而心中欢喜更甚,倒觉得这个夜离先生确实不错,居然能在最后一刻保持清明,是个人物。
她看着警惕的李厘,微微一笑:“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你。你不干就不干,我一个弱女子,难道还能强上了你?”
她目光望向他的抹额:“这么宝贝它,是薛悦送给你的?不像她的风格。”
李厘不答,只道:“夜深了,姑娘请回。”
高蕴蓉捂嘴笑道:“别急着赶我走。今晚让我在这混一夜,对你有好处的。”
李厘冷冷道:“男女有别,共处一室,于姑娘声名有害。”
高蕴蓉笑道:“难道你会出去宣扬?”
李厘眼神一动:“自然不会。”
高蕴蓉抚掌笑道:“这不就结了。你放心,我今晚不欺负你,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天明我就走。”
李厘看她一眼:“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高蕴蓉摆了摆手:“我堂堂第一近侍,难道会出尔反尔?就算你想,还要看我的心情呢。”她吹熄了灯,掀起被褥和衣睡了。李厘见她不走,也只能由得她,自己抱着膝盖去墙角架桌子胡乱躺下。他手覆上抹额,暗自叹息一声——就算他忘记任何事,也难以忘记夏夜死前的眼神。那是和高蕴蓉截然不同的眼神,明明苦痛至极,却又无怨无悔。这是第一个全心全意为他牺牲的姑娘,她用生命维护了他,从此也成了他心中的准绳——他不能堕落,堕落就是对不起她,他便是一无所有,也不能对不起她。
谢谢你,夏夜。他闭上眼睛,默默为她祷告。
未到天明时分,高蕴蓉便起身离开。临走之前,她特意看了一眼李厘,见他熟睡才放了心,轻轻翻窗离去。
她刚跳出窗外,李厘就睁开了眼睛。他等了一夜,就等这一刻。
上凌烟卡禁森严,一般人轻易不得进入。但高蕴蓉作为帮主近侍,是少有的进出自如之人,如果李厘想要私下进出上凌烟,跟着她是目前唯一的渠道。
高蕴蓉虽然人警醒,终究不及李厘武艺高强,对于他的跟踪并不能及时察觉。他尾随着高蕴蓉来到岽庭湖畔,寻了一个机会躲入她的船只中,顺利的通过了门卡。
进了上凌烟,他便不必再跟随高蕴蓉,只趁着夜色在楼阁庭院中摸索。初次来此,路径不熟,才一会儿他就混了方向,不由得心急如焚。幸好上凌烟内部护卫不多,他又谨慎,虽然迷了路,倒也没露踪迹。
就在他经过一个花圃之时,正遇到两个侍女搬着一个锦盒慢慢走过。
“那个新来的近侍叫什么?常红叶,是么?”
常红叶?那不是小叶子么?得来全不费工夫,李厘喜出望外,急忙跟了上去。他一边跟随,一边凝神听侍女谈话。
“别看常近侍资历不深,可格外受宠,才一上任,便住进了平意轩。那可是当年帮主赐给荆婴使者的私宅呢,自从荆婴使者去世以后,她是头一任新主人。这等荣宠,便是高近侍拼了命也挣不到的。”
“常近侍生得是不错,但咱们天王帮美女如云,你说怎么就轮到她了?”
“那便是缘分了。帮主喜欢,有什么可说?你没看帮主看她的眼神,我在这做了也有几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到帮主那么温柔的看人呢。别不信,你看看这两天帮主赏了她多少宝贝?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先给她送去,就算是日常需用也样样妥帖到位,连任天王都没这待遇。要是帮主这般抬举我,我便是死了也值。她倒爱答不理的不当回事。”
“照你这么说,她是要接荆婴使者的班了。泼天的富贵啊。”
“我看是的。不过这事是福是祸还得往后看。你别忘了,荆婴使者也就得了那几年的好处,还不是英年早逝?人的福气是有限的。”
“快别说了,这马上就到平意轩了,没得再让常近侍听见了。”
侍女虽然住了嘴,李厘心里可打起了鼓。小叶子成了近侍?怎么会?帮主还很喜欢她?专宠于她?这代表什么?
不行,那是他的小叶子,是他专属的小叶子,绝不能假手于人。
他蹑手蹑脚走进香昙花园,贴进竹楼,戳开窗纸往屋内看去。
轩中,青灯如豆,一个身穿白袍的纤弱少女在灯下默默翻看一本纸册,秀眉长轩,眼神专注,熬夜学习使她的脸颊泛着些许潮红,更显得娇媚如花。她一页一页翻着,嘴角似乎带着笑。昏黄的灯光笼在她身上,使她整个人笼罩在朦胧的光影中,浅浅的散发着柔和的光调。
一时间,李厘有些忘记了他来的目的,也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没有第二个人能懂他此刻的心境。这世间熙熙攘攘尽是陌生,只有眼前这个少女才真正是自己的人。
小时候在村里,她从来没给过自己一个好脸色,就连敷衍自己都不肯。自己好胜心切,偏要跟她杠上,结果总是输赢参半,两人斗来争去,谁也没占谁的上风。那时候只很想赢,竟不知自己早已襄王有意。直到家里出了事,她拉着他的手不离不弃,他才真的体会到情根深种是个什么滋味。
此刻就这么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她,就好像回到了当年,回到了那从来没有受过伤害的时光。
就这么默默的在旁边看着她笑,感觉真的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