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日进宫,一场春雨连夜,洗得江都山水都带了几分清冷,她披着陈旧的家族大氅,被匆匆送进了太和殿的选秀大典。
那时候她脚滑踩进泥里,惊慌中还撞了御前内监一身泥点子。
众人笑她是混进贡品里的一只村鸡,她却面红耳赤立着不动,连哭都想不出来。
林若我原不该来的,她本是江家三女,儒门世家,不打算把姑娘送进宫争宠的。
可临到选秀前夕,两位嫡姐一人落水风寒,一人突患难言之症,母亲哭红双眼,父亲咬牙道了一句“既然圣命不可违,那就……送映雪吧。”她就这样被推着,成了这波选秀中最仓皇的一个。
没想到,偏偏她被封了“美人”,赐居怡华宫。
这是赏,又仿佛笑话。
她连规矩都记不全,只知道封“美人”的女子还能活多久,全看那位李盛皇上的心情。
踏入怡华宫那日,阳光明亮暖和,廊前花树初绽,一点梅影斜斜地拢在她脚边。
她本以为那位坐在高处的苏淑妃会是那种目高于顶、难以亲近的人,却没想到,自己鼓起勇气夸了几句她亲手做的藕香汤之后,这位宫中主位,竟破天荒地笑了,笑得眉眼都温软起伏,转头便对旁婢吩咐说:“兰芬阁的那位,接下来午膳也送一份这汤。”
林若我就这样守住了初进宫的第一根救命稻草——人情。
再之后,她记下了怡华宫惯用的香料分配,记下了林三公主喜欢在晚饭后偷偷去御花园捡落花,还记下了苏淑妃每次生气时先咬唇后敲碗三声才发怒的规律。
她不是宫斗熟手,也不算聪明绝世,唯独擅记人情冷暖,久而久之反不让人防备。
四月初一,天还微亮,兰芬阁的小奴唤她起身,说是淑妃娘娘允她一同去给皇后请安。
她忙不迭起身,梳洗过后穿了新制的月白色褙子,针脚略粗,绣的花样还是从绣坊样册上挑的,看着不华丽却有清气。
林若我盯着铜镜里那双忐忑的眼,不觉吞了口唾沫。
来宫中月余,她竟未见过皇上一面,转头却要面对这后宫真正的主——柳惠皇后,她手心早已沁出一层薄汗。
苏淑妃一如既往温婉,带着林三公主坐于轿中,林三公主却蹲在膝头不肯吃早饭,一边抓帕子一边皱着小鼻子赌气:“娘亲昨日说带我去骑马的……”
“皇后娘娘要见你,你还敢闹?”苏淑妃低声呵斥,语气虽柔,却也有几分严厉。
林若我在侧轻声笑了,递过去一块蜜渍山梨,道:“我小时也爱闹,后来祖母只说我再闹她就把我绑到书堂里,不许我喂猫。三公主愿不愿试试这梨,小时候我吃一片就忘了哭。”
林三公主终于扑哧笑了,张口叼住那片山梨,小脸融雪一般地软下来。
一旁的苏淑妃眯眼望向林若我,半晌才道:“你倒是会哄。”
林若我傻傻地笑,只当赞许。
未央宫,巍峨庄严。
各宫妃嫔皆已入席,衣襟翻飞、香气袭人,一派暗流涌动。
柳惠皇后稳坐主位,面容淡若春水,眼里却是极清明的光。
就在众人齐身请安起身后,陈雅贵妃倚着扶手,啧了一声,视线落在林若我一身素色衣裳上,笑中带刺道:“哟,哪位宫婢穿错宫装来了?”
空气像是骤冷了一瞬,一众人低头不言。
林若我一怔,刚定神欲解释,却被她打断。“啧,一点规矩都不懂。入宫一个月还未得召见,怕不是连话都不会说了吧。娘娘,不如让这位——叫什么来着?林若我么?来给您倒杯茶,好让我们也见识见识这位‘不堪一用’的美人。”
话一出口,几位常礼妃嫔都掩口轻笑,而温灵昭仪只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沉默,看不出情绪。
林若我脸微红,下意识看向皇后,却见柳惠皇后淡淡吩咐:“今日清明,自不必兴事。美人与其学茶,不如学规矩,要罚也得由本宫来,贵妃不是吗?”
陈雅贵妃一愣,嘴唇动了动,终究只是轻哼了一声,斜靠回座中。
那一刻,林若我终于明白这后宫之地,光靠嘴甜招人喜,远远不够。
回到怡华宫,苏淑妃却未如以往柔声细语,反而盯着她许久,才轻叹一声道:“别看皇后今日护下你,她是护规矩,不是护你人。”她拿过茶盏抿了口,语气微凉,“更别觉得李盛皇上迟迟不召你,是因为忙政事。”
林若我心里震了一下,瞪大眼看向苏淑妃。
“他知道你是江家的小女儿。”苏淑妃淡声道,“外界说你家推诿选秀,是你父母看不上宫中后位,怕你小命不保。”
“我……”林若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喉咙涩得像是吞了砂子,“我真不想来的。”
那一瞬间,宫灯跳了一跳,影子在檐底摇曳。
苏淑妃没接话,倒是站在侧旁的宫女小语低声提醒,“淑妃娘娘,皇后娘娘留话,请今晚美人与娘娘再赴未央宫一趟。”
林若我定定看着那封明黄口谕,唇微抿,半晌,才低低道了声:“是。”
她指尖缠着帕角,心里却隐隐生出一种奇异的预感,像是一道门,轻轻开了一条缝。
四月十五,天光尚未大亮,兰芬阁的窗棂便轻轻被叩响。
林若我尚在梦与醒的边缘徘徊,只听得门外一声轻笑:“美人,淑妃娘娘传话,未时去皇后殿中用膳,叫你早些梳妆。”
她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指尖还带着梦里的凉意。
指引宫人的话语犹在耳边,她却不自觉地蹙紧了眉。
能与皇后共食,虽是荣耀加身,可也极容易一步走错就摔进万丈深渊。
更何况,还有淑妃、还有……温灵昭仪。
梳洗过后,她穿了件凤尾碧蓝的襦裙,罗料柔软轻薄,就像初夏夜风拂过面颊那般轻柔。
杏蕊暗纹藏在衣角下,如同她此刻的心思,不动声色,却藏不住内心的悸动。
未央宫外,此时花木繁茂,新开的芍药在风中摇曳,暗香浮动。
苏淑妃果然提前到了,林三公主穿着殷红打虎百子裙,嘟着嘴不情不愿地站在一边,见了林若我,才眨着眼睛喊了一声“江姐姐”。
林若我嘴角微微上扬:“今日这身衣裳好看极了,是不是偷偷想穿给皇后娘娘看呀?”
三公主脸上一热,哼了一声便钻到苏淑妃身后去了。
柳惠皇后坐在小宴厅中,身后的屏风绣着幽蓝山川,宫人们候在两旁,大气都不敢出。
温灵昭仪是最后一位赶到的,一身牡丹粉色的褙子,衬得那张漂亮得近乎刻意的脸更加光彩照人。
她笑着向皇后行礼,再瞥见林若我时,微微挑了挑眉:“哟,这才几个时辰不见,美人如今气色都这么好了?”
语气像是调笑,但话里却略带一分挑衅。
“是皇后娘娘赏的饭,自然吃得香,气色也好。”林若我低声轻笑,声音温顺,语气里却不动声色地回敬了一针。
温灵昭仪抬了抬眼皮,只是笑着捻了颗葡萄丢进嘴里,不再言语。
苏淑妃早已起身,向柳惠皇后行了一礼后说道:“娘娘前几日咳嗽得厉害些,医女说清养最为要紧,臣妾便斗胆开了炉灶,亲手做了些姜香豆腐汤、小米软糕……不过是些粗点心,还望不扰了娘娘的口味。”
“宫里规矩多,哪还能吃到你那份深情厚意。”皇后淡淡一笑,“送上来吧,也给三公主好好补补身子。”
饭席上一派和睦,宫人轻移玉碗,花香与饭香缭绕,竟有几分寻常人家暖春聚食的温馨。
林若我夹了一块糖藕吃下,忽然听到温灵昭仪轻声说道:“说来也奇怪,这美人衣服上的那道花纹,不像是本宫绣坊里拿出去的样册上的。”
“这件是我母亲留下的旧料子改做的。”林若我停下筷子,温和地回答她,“随便缝了一件就穿来了,若不合适,我改日换一件。”
温灵昭仪眯着眼看着她,忽然又笑了起来,说道:“模样还算端正,脑子也机灵些。宫中这样的女子才合我意。”
林三公主正捧着一只甜橙吃得开心,嘴里塞满了果肉还偏要插嘴:“那你给她做裙子好不好?”
这话一出,厅中气氛微微一滞。
苏淑妃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林三公主的头发:“小孩子可别乱说。”
温灵昭仪却不生气,低声笑了一下,转过头说:“我若真给这位妹妹做一件,起码得让娘娘出手添几味补汤才行。”
“糖蒸酥酪怎么样?”苏淑妃也笑了,“我照着阿娘的旧方法做的,昭仪若尝不出儿时的味道,我可就不服你那双巧手了。”
众人轻笑间,气氛一时真如春日宴席,光影浮动,不见勾心斗角。
饭毕,宫人奉上温酥绿茶。
柳惠皇后本略显疲倦,扶着托盘的白嫩手指却忽然顿了顿,低咳两声。
“娘娘气息未稳,该请太医新开个方子才行。”苏淑妃皱起眉头,起身亲手捧起她的茶。
温灵昭仪也收起了笑容,掏出一只青花瓷的小瓶:“这是上次回乡时我母家送的蜜脂膏,含有杏仁细雾,可润肺止咳。”
柳惠皇后接过,没有急着道谢,只是疲倦地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一名宫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道明黄色的口谕卷呈到温灵昭仪面前:“昭仪娘娘,皇上传旨,今夜,召您侍寝。”
全厅一片寂静。
温灵昭仪指尖一滞,脸上的笑意却未消散,只是那笑意变得难以捉摸。
“皇上兴致所致,臣妾自当遵旨。”她低下头去,语气依旧柔和,只是眼睫微微颤动,像是藏着什么不愿让人看见的东西。
苏淑妃瞟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小厨房昨夜熬着糖浆,正好今晚给你备些酥酪,免得受了寒气。”
“话虽暖心,糖却太腻了。”温灵昭仪收好口谕起身,鞋尖掠过门槛,拖地的裙角仿佛直直地融入地砖上的水汽中。
林若我不知为何,盯着那渐渐远去的裙摆,心口像压了根细针,不疼,却突然紧了一下。
她不自觉地攥紧帕子,耳边苏淑妃仍在与皇后轻声寒暄,笑声温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只是那一瞬间的静默,仿佛落水之下,暗礁划过肌肤。
临出门前,柳惠皇后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兰芬阁里那株梅花,开得还挺好吧?”
她愣了一下,点头回答道:“……是,刚落了一片,很香。”
柳惠皇后收回视线,淡淡地笑了一下,手中拨珠轻响,只简简单单说了句:“梅落之时,风也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