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革命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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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子粲逃出长安,来到洛阳,将郦道元被杀、萧宝寅称帝的消息一并汇报给了胡太后。

1.萧赞悲叹落叶

胡太后气急败坏:“来人,去,把萧宝寅在洛阳的亲朋故旧,全部抓住砍头!”

胡太后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男朋友郑俨,郑俨走后,她这才想起来平叛的事情。该派谁出马好呢?胡太后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最后,她锁定在长孙稚身上。

长孙稚近来状态不怎么好,从前线回来后,毒疮发作,在家养病。胡太后为了帝国能苟延残喘,她只得去请长孙稚出山。

“朕本来想让你休息,可现在朝中四下无人,只能请承业出马。”胡太后挤出两滴泪来。

长孙稚也动了情:“我们长孙家世代一心为国,怎么能不尽力呢?”

长孙稚叫长子长孙子彦去宫里,长孙子彦恰好也得了脚病,因此拄着拐杖上朝拜谢。

元诩看后,感慨不已。

满朝文武对长孙父子的情况视而不见,堂下的元徽、元雍、徐纥等王公大臣低着头不敢说话。最后还是那个正直的元顺开了口,他对大家说:“我们身处于庙堂高位,各任要职,朝廷危难的时候,唯独让患病的将领为我们出征,这恐怕不合适吧?”元顺,敢和元叉、徐纥叫板的男人,他在朝中的威信,胡太后都礼让三分。

元子攸火气也上来了,他挖苦道:“平时个个炫富倒是有能耐,说起带兵打仗,衮衮诸公怎么一言不发?”

元顺、元子攸都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元诩也就没说话了,一脸冷漠地望着众人。元诩甚至在此刻起了杀心,他想着,有朝一日掌握大权,一定要把这帮家伙全杀光,还有,还有胡太后那个老太婆。只有用非常手段,才能改变大魏帝国这烂摊子。

元诩不止一次想到地方上最强的军阀尔朱荣,而且他和元子攸多次提起此人。元子攸以汉末董卓专权为例劝阻他,认为尔朱荣极有可能是第二个董卓。元诩这才作罢。

“陛下,如果长孙老将军要出兵关中,我也请求一同出征。”杨侃主动请缨,打破了这沉默。

长孙子彦一看是父亲的老搭档、老下属,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元诩也是很高兴,当即批准了。熟人搭配,干活不累,当初寿阳保卫战的时候,长孙稚和杨侃就配合得很好。

韦子粲等来了说话的时机:“陛下,我虽不才,但我想举荐一人为大军先锋,为国分忧!”

“你举荐何人?”

“臣之侄,韦孝宽。”

韦孝宽,时年二十岁,性格深沉谨慎,喜好经史。韦子粲出逃的时候,侄子韦孝宽一同前往洛阳,一路上他向叔叔描绘自己将如何对付萧宝寅,希望得到朝廷的重用,代表京兆韦氏,重新杀回关中。

韦子粲对这个晚辈也是寄予厚望,这才向皇帝请命。元诩也就答应召见韦孝宽。主角到哪儿都会发光,韦孝宽正是如此,他一出场就引起了众人称赞。

“真乃天神也!”元诩、元子攸异口同声地说。韦孝宽,这个后三国时代的男主之一,就这么闪亮登场了。

“肝脑涂地,在所不惜,陛下,你请看我表现。”韦孝宽话不多,比较自信。

元诩任命长孙稚为大行台,杨侃为镇远将军、行台左丞,韦孝宽为统军,前往关中平叛。

正要散朝的时候,郑俨着急忙慌地进殿汇报工作:萧宝寅的党羽基本都被捉住了,只是跑了周惠达。

周惠达,作为萧宝寅的使者,他却并不知道萧宝寅要造反的事情,他早在郑俨带人抓捕的时候,就逃之夭夭了,他前去的地方正是长安。周惠达不相信萧宝寅造反,试图去说服他。

随后,郑俨一声令下,手下将士把萧赞押了上来。

“微臣有罪,陛下请赐罪!”萧赞哆哆嗦嗦地跪着说,不一会儿,他哭了起来。

萧赞,也就是从南梁逃过来的萧综,萧衍名义上的次子,南齐末帝萧宝卷的遗腹子,关中称帝造反的萧宝寅的侄子。对于叔叔萧宝寅的造反,萧赞并不兴奋,更没有要去投靠萧宝寅的意思,反而十分恐惧,害怕惹祸上身。

萧赞心心念叛逃北魏,一心要报国仇家恨,可惜来到北魏后,他就像离开了水的鱼,难以为继。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为的是什么?为了那三十年前的仇恨?

萧赞最终才发现,带着仇恨的生活是痛苦的。萧赞是真的想家了,老爹萧宝卷已死多年,人死不能复生,自己的选择真的对么?他开始后悔起来。

正是初冬季节,萧赞刚逃出洛阳城,来到桥边,看到落叶漫天,在瑟瑟寒风久久盘旋,不肯落地。是呀,这不正是我萧赞的真实写照么?南方故土回不去了,北国现在又容不下我,我不就是那漫天落叶,没有根么?想到这里,萧赞不禁悲从中来,于是写了一首《悲落叶》,表达自己对故土的怀念:

悲落叶,连翩下重叠。落且飞,纵横去不归。

悲落叶,落叶悲。人生譬如此,零落不可持。

悲落叶,落叶何时还?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

萧赞正沉浸在悲伤之中,就被看管桥梁的官吏认出,并逮捕送給了郑俨。

“爱卿,你为何哭泣?难道是怕死么?”元诩问。

“陛下,微臣不远万里前来投奔,死有何惧?我不过想家了,这一死就再没有机会落叶归根了。”萧赞说完,更是涕泗横流,他想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想到了南方故土,想到了这一死就再也回不到家乡了,总之,他满脸充满绝望和悲哀。

萧赞这番话,引起了元子攸的注意,他忍不住赞叹:“陛下,萧赞此人实在是性情中人,况且萧宝寅造反,和他没有关系,希望陛下能赦免他。”

元诩的处境其实和萧赞差不多,虽然是九五之尊,可一举一动都要收到老妈胡太后的监督,满朝文武也就元子攸登少数几个人是他的朋友。

元诩对萧赞甚至有些同病相怜,走下了御座,亲自将他扶起:“朕知道了,你和此事无关。”

悲叹不仅仅是萧赞个人的,更是属于整个北魏王朝,北魏已是四面楚歌。让长孙稚在路上走着,先来看看河北战场上的老熟人,葛荣。

2.葛荣一统河北

葛荣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连续击败元渊、长孙稚、源子雍这样的朝廷大员,只在两个地方吃过亏,杨津镇守的定州、李神镇守的相州。对于杨津,葛荣选择了绕过去;现在又遇到了李神,葛荣打算拼尽全力。因为邺城离洛阳就很近了,邺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528年正月初五,北魏朝廷任命元颢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相州刺史,前往邺城增援李神。元颢虽然在关陇战场屡战屡败,还好也算是有经验,北魏此举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外有元颢援兵,内有李神固守,葛荣遇到了很大的挑战。相比之下,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杜洛周却雄起了一把。

杜洛周本来想的是小富即安,但人就是这样,禁不住要攀比。他看到葛荣在南边吃香喝辣,自己却龟缩在幽州吹寒风,心中无名火起。

“这家伙,以为河北战场就他是领袖么?眼里还有没有本王了!”杜洛周喝着闷酒,心里嘀咕。

瞌睡来了遇到枕头,刚好前线传来葛荣被牵制在相州城下的消息。

“大王,现在葛荣正顿兵坚城,咱们发兵定州,正好可以摘取胜利果实······”

杜洛周听后,拍着大腿:“就这么干!”

于是,杜洛周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杀向定州中山城,并给葛荣写了一封信:老哥,你围困定州三年辛苦了,我呢乐于助人,现在出兵定州帮助你,谁叫咱们有深厚的革命友谊呢!

定州刚好处于杜洛周、葛荣两股势力的中间,杨津虽然苦守了三年,不过已是强弩之末。

杨津尝试过很多办法,其中就包括诱降敌人。还在城中离城墙十步的地方挖掘地道,放置火炉,熔化铁水,偷偷地烧灌围城敌兵,葛荣军损失惨重。

一直被葛荣军队围困,杨津却没有被打败,他就像快死的人,被骨架强行支撑着身体。杨津不久前才杀了葛荣的劝降使者,拒绝了葛荣给出的“司徒”高官的诱惑,表示与定州共存亡。这回听说杜洛周又来了,杨津陷入了绝望。

葛荣留下的军队只够让杨津喘气的,但杜洛周却是来索命的。

朝廷已无兵可派,杨津只好自己想办法。思来想去,杨津将目光投向了北方游牧民族柔然人。是的,阿那瑰确实帮助北魏平定了破六韩拔陵,但不到万不得已,杨津是不会引狼入室的,何况阿那瑰这个白眼狼的事迹天下人都知道。

“哎,老夫实在是不得已呀。”

“放心吧,父亲,我一定完成任务。”杨遁领命而去。

杨遁来到草原上,日夜哭泣,请求阿那瑰发兵。阿那瑰去年主动请缨被北魏拒绝后,也是赌气,故意不答应杨遁的请求。实际上,阿那瑰求之不得,咱们草原民族干的就是趁火打劫的营生,怎么可能拒绝这种好事呢?

几天后,阿那瑰派堂祖父吐豆发率一万精锐骑兵南下救援。

对此,杜洛周早有准备。杨遁突围时,义军就搞清楚了他的动向,于是,杜洛周派人守住了柔然人南下的隘口。吐豆带着大军来到广昌县时,发现此路不通,然后就丝毫不犹豫扭头走了。杨遁只能干瞪眼。

正月初七,孤立无援的中山城迎来了最后时刻。定州长史李裔,和杜洛周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抓住了杨津。即便杨津道德如何高尚,中山城如何城防坚固,人心是最难测的,永远也不要去考验人性。城中每个人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他们都有妻儿老小,李裔也是如此。所以,我们不应该过分去指责李裔。

当天,北魏皇宫也迎来了一个喜讯:元诩和潘嫔的女儿元姑娘诞生了。

“怜妹,我们有女儿了!”元诩疯狂地亲吻着床上躺着的潘嫔。潘嫔,本名潘外怜,是元诩最爱的女人。

“陛下,可惜没能给你生下皇子!”潘外怜此时很虚弱,楚楚动人。

“怜妹,没关系,只要我们相爱就可以了,儿子女儿都一样。”元诩抚摸着潘外怜的头,两人又幸福地看着女儿元姑娘。在那刀光剑影的宫廷之中,潘外怜算是元诩内心深处唯一感受到温暖和柔情的角落。

可惜,胡太后不仅要操控元诩的皇权,操控元诩的人身自由,更要操控他的感情生活。

“姑妈,你可要给我做主呀!”胡皇后来找胡太后哭诉。十八岁的元诩当然有皇后,是母亲胡太后的侄女胡皇后,也就是自己的堂妹。元诩本来就讨厌母亲,也就讨厌这个政治联姻的堂妹。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谁叫你的肚子不争气。”胡太后很无奈。

“哎,还好潘外怜那个贱人只给陛下生了个女儿······”

“女儿,女儿,好呀!”胡太后自言自语,她突然闪现出一个邪恶的想法。元诩这几年来和胡太后的冲突越来越大,两人撕破脸也是迟早的事。权力斗争是你死我活的,就看谁先下手。胡太后一直没下手,因为元诩才是自己权力的来源。如果没有了皇帝儿子,我这个太后凭什么临朝称制呢?

现在不一样了,元诩有了女儿。只要绝对保密,天下人怎么知道元诩生的是女儿还是儿子?只要我说元姑娘是男孩儿,那她就拥有继承帝位的可能,我就可以将元诩赶下台······

越想越疯狂,胡太后嘴角露出了微笑,这时才想起侄女还在一旁。胡太后温和地说:“好了,别哭了,事已至此,未必不是好事。”

“好事?”胡皇后一脸惊愕。胡太后立刻召见了郑俨、徐纥二人,将自己想法和盘托出。三人一拍即合,决定对外宣布:元诩生的是皇子。胡皇后并不懂政治,但迫于姑妈的权威,只好认同。

初八,胡太后昭告天下,说皇帝生了儿子,并且大赦天下,改元“武泰”。对此,元诩很是警觉,散朝后,他召见了死党元子攸、高恭之等人。一场宫斗大戏正在酝酿之中。

再来看定州这边。

对于硬骨头杨津,杜洛周下令脱去他的衣脱,关在地牢中许多天,准备将他烹死。这时候,李裔出来制止:“大王,如果留下杨津,这样天下人都知道您礼贤下士,何愁他们不来归附呢?”杜洛周恍然大悟,杨津因此捡了一条命。

杨津出狱后,见到李裔,当着所有敌兵将领的面,用大义斥责他,说时声泪俱下,李裔十分惭愧,负责看守他的人将这情况报告给杜洛周,杜洛周没有斥责他。

杜洛周找到了成功的感觉,脑子一热,顺便把葛荣留下来看家和围攻定州的部队也兼并了。

杜洛周对葛荣的兵说:“本王和你们的领袖商量好了,经过协商,由本王负责领导你们继续干革命。”杜洛周打着葛荣的幌子,拿了他的兵。随后,杜洛周又朝着瀛洲(河北沧州河间市)杀去,作为河北首举义旗的男人,他认为自己才是河北的唯一的王。

果然,如李裔所言,杜洛周的安抚政策起了作用。很快,瀛州刺史元宁率全城投降了杜洛周。

“什么玩意儿?到嘴的鸭子被杜洛周给窃取了!”看到了杜洛周的信,葛荣的胡子都吹到了眼角,他难以置信杜洛周这家伙竟然在革命尚未成功的时候搞内斗。

高欢似乎嗅到了什么机会,他向葛荣建议道:“陛下,杜洛周来势汹汹,对我们后方造成了巨大压力,咱恐怕还是得调转枪口,解决燃眉之急。”

葛荣已把杜洛周视为头号敌人,毕竟领袖只能有一个,他就差高欢这样的人给的一个台阶,很快,他决定向瀛洲进军,找杜洛周算账。

杜洛周占尽了地利优势。当天子葛荣还在风尘仆仆赶路的时候,瀛洲已经被杜洛周拿下。正如一根刺从葛荣的后背扎了进去,葛荣必须铲除杜洛周,否则他只有死。因为高欢曾经跟过杜洛周,葛荣找来高欢商议对策。高欢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暗杀。

葛荣以联盟的名义来到了瀛洲城下。葛荣、杜洛周展开了亲切的会谈,表示要勠力同心,铲除北魏余孽,让无产阶级接管天下。

正在双方微笑着握手,让小弟们拍照、呐喊、欢呼之际,只听到杜洛周尖叫一声,胸前有一只长矛的头带着鲜血露出来,随后他就倒在了血泊中。葛荣拿起布帛擦了擦手,然后将布帛扔在杜洛周的尸体上:“想和朕争夺天下,老杜呀,你还是差了一点。”

杜洛周满嘴鲜血瞪着葛荣,然后咽了气。

刺穿杜洛周胸口的人是武川宇文泰,时年二十二岁。他拿着鲜红的长矛,看着地上的尸体,缓慢地擦着长矛上的血迹,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脸色像烧黑的煤炭,怪不得他的字是黑獭。

葛荣看了看宇文泰:“辛苦了,宇文黑獭。”杜洛周的手下早已被葛荣的将领们控制住,他们看到自己老大横死,没有半点法子。

高欢轻蔑地看着杜洛周的尸体,冷冷地说:“没有那个实力就别当领导,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随后,高欢又把欣赏的目光放在了宇文泰的身上,他对身边的尉景说:“这个黑獭真是沉着冷静,波澜不惊,有干大事的潜力,将来可能是咱们的有力对手。”

葛荣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说:“同志们,杜洛周想谋害朕,暗中和魏国高层勾结,想颠覆革命成果,朕今日将其诛杀,其余人一概不追究。”

看到这一幕,士兵们像冻住的冰人,都失去了灵魂。这些人并不是不反抗,而是早就被宇文洛生、任祥、独孤如愿等人控制住了。

“如今魏国大厦将倾,就差这么轻轻一推,我们就能砸断身上的铁链!同志们,要革命到底的,请站在左边。”

葛荣的群演们纷纷站在左边,并高呼万岁,杜洛周的士兵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不自主地都挪到了左边,表示服从葛荣领导。

紧接着,葛荣派自己的亲信,前往燕州、幽州、定州接管杜洛周的部队。于是,河北战场,葛荣依次淘汰鲜于修礼、杜洛周,进入决赛圈。

如此巨大的成就,葛荣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和自豪,他骄傲了。他这一骄傲,得罪了两个人:邢杲和高欢。

邢杲是瀛洲的士族领袖,妥妥的大贵族大地主。葛荣的革命军在冀州、瀛洲两地横行无阻,让当地的地主官僚闻风丧胆。邢杲主动表示亲善友好,写信希望得到葛荣的保护,高欢也是建议葛荣拉拢邢杲为代表的地头蛇。

“那怎么行!朕前不久才答应士兵们,一定要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葛荣一身正气,大义凛然。

“陛下,您的理想固然很好,可如今是贵族时代······”

“不行,邢杲这种地主老爷必须死!朕不信这个邪,贺六浑,你忘记我们的革命初心了么?你忘记你当年是怎么被麻翔欺负的了么?你忘记当年的快递员身份了么?”葛荣这一串灵魂拷问,打断了高欢。

没等高欢回答,葛荣下令,杀死邢杲的使者,表示要和这些贵族老爷斗争到底。

高欢沉默了。将革命进行到底?请问你葛荣,你现在最依赖的赵贵、宇文洛生、独孤如愿、任祥、潘乐等人,哪个不是贵族出身?你现在虽然称帝,你的亲朋故旧,以后难道不会成为新的贵族么?

天下一直是权贵的天下,这点你怎么不明白呢!面对社会的不平等,葛荣想逆天改命,和贵族一争高低;而高欢灵活权变,既然打不过那就加入,更何况自己也算是个破落贵族出身。

3.高欢奔赴尔朱荣

于是,在葛荣的庆功宴之中,高欢悄悄召集尉景、蔡俊、段荣、彭乐等兄弟商议,准备前去投靠尔朱荣。

“欢哥,咱们都听你的!”

“对,欢哥要走,咱也不用问,那一定是对的。”彭乐傻笑着说。

高欢这次想投靠的人是尔朱荣。尔朱荣称霸山西后,并不急于东扩或西进,而是一直将眼光放在北魏高层,他经常派樊子鹄、司马子如等来往于洛阳、晋阳,争取皇帝元诩的支持。

正好,此时的元诩也需要尔朱荣这样的地方诸侯,以便牵制胡太后。为了双方的合作关系更加牢固,尔朱荣将自己的长女尔朱英娥嫁给了元诩,元诩也从宗室中找到一个美女封为北乡公主,嫁给尔朱荣。

通过樊子鹄等人的运作,元诩让尔朱荣的弟弟尔朱世隆担任直阁将军,也就是保卫皇帝的禁军头目,尔朱世隆成为了尔朱荣安插在朝廷的得力助手。

尔朱荣野心和格局比万俟丑奴、葛荣要大,他知道北魏朝廷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和朝廷公然决裂是其次的选择。

高欢用手指着地图,对大家说:“葛荣虽然席卷河北,但属于流寇作战,不团结大族,而且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只要遇到军事强人,必定崩溃;万俟丑奴虽然是占据险要,却不思进取,不敢一口气拿下长安,人穷志短;尔朱荣占据并州之地,表里山河,出身豪门,兵精粮足,有战略眼光,人才济济,前景可观。”

听了高欢的分析,资历最老的段荣也不禁点头称赞:“贺六浑洞见非凡!”

“今晚就走,葛荣正开庆功宴,届时他酩酊大醉,正是我们出走的好机会。”

邢杲得知葛荣的态度后,联合其他大族,带着宗族、乡里、部曲纷纷南渡,来到青州地界躲避革命军。僧多粥少,这些人来青州是要吃饭的,这就触及了当地官僚的利益,于是受尽了迫害。外来的大族纷纷聚集在邢杲身边,推举他为领袖,一起对当地官僚地主说不,对北魏朝廷说不,对葛荣义军说不。

这样一来,邢杲成了青州地界上独立的军阀,他的军队是由地主、大族、豪强、乡民组成的,这里的乡民不同于葛荣手下那些流民,这些都是依附于地主的佃户,和地主们是利益共同体。因而,邢杲的军队是属于军阀割据而不是流民起义。

经过几天的赶路后,高欢来到了尔朱荣的地盘。

至于引荐人,高欢丝毫不担心,他的弟兄们早就在尔朱荣麾下担任要职。侯景一直是尔朱荣出征时的先锋,刘贵担任骑兵参军、第一酋长,窦泰是襄威将军、帐内都将,司马子如是中兵参军,贾氏兄弟都被授予将军头衔,孙腾也深受信任。

刘贵会来事儿,而且又是秀荣人,也就是尔朱荣的老乡,特别受尔朱荣信任。他经常在尔朱荣面前提到高欢:“老大,我有一朋友叫高欢,人帅出身高贵,而且志向远大,我想你们俩肯定聊得来。”

刘贵不仅天天在尔朱荣面前念高欢,而且还转交高欢送的礼物,尔朱荣心向往之。这次,高欢终于来了。但高欢来的有些狼狈,毕竟是向葛荣不辞而别,走的时候就十分慌张,生怕走漏消息。

高欢进门后,他擦着鼻涕和刘贵、侯景、斛律金、贺拔兄弟等老友纷纷点头示意。

尔朱荣满怀期待,一心想见见高欢这个大帅哥,结果看到的却是一个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家伙,尔朱荣面无表情地说:“贺六浑呀,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高欢看看刘贵,刘贵看看尔朱荣,好尴尬。

“你给我推荐的是什么鬼,就这?”尔朱荣哭笑不得。

刘贵很快走出了尴尬,他拍着胸脯对尔朱荣说:“老大,别着急,我不敢在你面前说谎,你等着。”

说完,刘贵出门,拉着高欢的手,赶紧去别屋换了一套干净衣服,蔡俊等几个小弟帮忙打点上下,娄昭君拿出了自己最好的化妆技术,不一会儿,高欢就成了仙气飘飘的美男子。

尔朱荣正端着杯子喝茶,抬头一看刘贵身后的高欢,张大了嘴巴:“贺六浑速速请坐!”他差点喊出“哇塞”二字,最终还是忍住了,这完全和刚才就是两个人!

第一印象很重要,人都是这样,以貌取人虽然会导致误判,却是了解他人的捷径。

不仅尔朱荣要选择高欢,高欢也要选择尔朱荣。映入高欢眼中的是一个肤白貌美却充满阳刚之气的男子,他一看尔朱荣就觉得这人必成大事,这是一种英雄惜英雄的直觉。

这一年尔朱荣三十五,高欢三十二。同样的帅气,同样的年轻,同样的谈吐不凡,同样的志向远大,二人四目相对,深情相望。

在一旁的贺拔岳看不下去了,他打断了尔朱荣的陶醉,对尔朱荣低语:“将军,咱们团队不能只看外表吧,总得对新人进行考核,不然难以服众呀。”

“是呀!”老二贺拔胜接过话茬。李虎、寇洛、若干惠等武川老乡也表示了不服气,纷纷附和贺拔岳。武川保卫战后,李虎等人流落各地,几年后被贺拔兄弟推荐给了尔朱荣。

贺拔岳本来和高欢等人收复怀朔、武川的时候是战友,但作为武川一系的领袖,他必须维护自己小弟们在尔朱荣帐下的既得利益,怎么可能让高欢的怀朔派后来居上?

元天穆作为尔朱荣的结拜兄弟,代表的是体制内的一系,自然也对高欢的加入表示警惕,也是冷静地看着老大尔朱荣,看他怎么处理这事儿。

尔朱荣很快便明白了大家的意思,作为团队领袖,他虽然希望看到各派互相制衡,但他更愿意看到各派为己所用,他决定测试下高欢的创业实力。

“贺六浑,我这里有一匹烈马,名叫云中狮,日行千里可惜性情暴躁,难以驯服,很难靠近,如今鬃毛垂地,还想请你帮我给它修剪下鬃毛。”

贺拔胜一听这题,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心里想:“这云中狮可真猛呀,我多次尝试都没能将它驯服,你高欢这样一个小白脸能做什么?”他轻蔑地扫向高欢及其的弟兄,又朝尔朱荣不断点头:“不愧是老大,真有办法。”

高欢听题后,拿起尔朱荣给的剪刀,引领着众人来到马厩,做了一个深呼吸,缓缓走到云中狮身旁。这是一匹全身黑的马,高大健硕,桀骜不驯,全身散发着山林气,那是一种对自由的向往,对野外的渴望。

高欢先是对着云中狮微笑,站着不动,仿佛在和它进行精神对话;接着便伸出左手开始抚摸它,从头一直抚摸到尾,云中狮像是身上很痒一样,伸着脖子舒展着全身让高欢慢慢挠痒。

高欢挥一挥手,让身旁给他准备缰绳和笼头等工具的人退下。

“什么?这小子不要羁绊?”尔朱荣心里这样想着。

说时迟那时快,高欢操起右手的剪刀,眨眼之间,云中狮的鬃毛已经被剪下,没有听到一丝声响,云中狮长鸣了一声然后蹲在了高欢身下。

看到这一幕,慕容绍宗惊为天人,他用警惕的目光看着高欢。只有尔朱荣微笑着抚弄胡须,不住点头。

“明公,对付恶人也得像对付这恶马一样。”

尔朱荣听出了话外音,他大笑着让大家散去,将这匹云中狮送给了高欢。让高欢到自己卧室详谈。

“听说明公在秀荣有满山谷的马,以颜色为区别,您将拿这些马匹干什么呢?”

“哈哈哈,贺六浑对时局有何看法?”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必打哑谜了,尔朱荣开门见山地问。

“现在太后和皇帝争权,太后淫乱徐纥郑俨,宠信元徽、元雍、李神轨等权贵,朝政混乱,而葛荣、万俟丑奴二人却止步于地方的小打小闹,为今之计,明公应当抓住机会,以诛杀权臣徐纥、郑俨为名清君侧,挟天子令诸侯,效仿曹操故事,方成大业。”

“好!正合我意”,尔朱荣从床边站了起来,拉着高欢的手,激动不已,“豪杰之中,唯有你贺六浑能看到这一步,助我成就大事的只有你!”

二人随后商议了具体的行动计划,从白天一直聊到深夜,相见恨晚。

第二天,尔朱荣召集众人,高声说道:“恭喜贺六浑加入我们的团队,今后希望大家勠力同心,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得有私心,否则犹如此柱。”说完,尔朱荣拔刀击柱。

尔朱荣神色坚定,贺拔岳、元天穆、慕容绍宗等人不敢再有异议,高欢被认命为亲信都督。嫉妒归嫉妒,但元天穆几人也不得不承认高欢的策略是对的,因此也支持尔朱荣找机会清君侧。

造反是需要名义的,尔朱荣不可能贸然行动,因此,派司马子如前往洛阳上书,表示要入朝拜见皇帝,要去讨伐葛荣,为国分忧。打着平定反贼的名义举兵,这是最好的借口。

先让司马子如在路上走着,将视线回到西北战场。

4.丑奴独霸关陇

正月中旬,长孙稚一行也来到了关陇前线。

长孙稚带着病体来到弘农(河南灵宝市),萧宝寅派出郭子恢镇守潼关,又派张始荣镇守华州,双方对峙。

长孙稚向副手杨侃问策:“关中形势严峻,杨公有何高见?”

杨侃建议道:“以前,曹操和马腾、韩遂在潼关交战,东方僵持不下,不是因为马腾韩遂才能高过曹操,只是因为他们占据了天险。现在潼关、华州危急,如果沦陷,即便曹操再生,也望洋叹息。蒲阪是产盐重地,国家赖以生存的根基。依我之见,长孙将军不如北上蒲阪,向西渡过黄河,深入敌人腹地,那么,华州潼关之围迎刃而解,长安也唾手可得。”

长孙稚若有所思,接着问:“你的计策倒是好,现在蒲阪一带有薛修义、薛凤贤等人围攻,如何是好?”

“河东郡的治所在蒲阪城,蒲阪城西边靠近黄河,所辖区域大部分在郡治所的东部。薛义率军队、百姓向西包围了郡的蒲阪城,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却还都留在原来的村庄,一旦听说官军到了,他们都会有内顾之忧的,一定会望风披靡不战自溃。薛修义这种人我最了解,出身豪门的人最容易见风使舵,他们永远是地头蛇,造反只是投机而已,家里面坛坛罐罐太多,怎么可能放手一搏?”杨侃似乎看穿了薛修义的底牌。

长孙稚坐镇弘农指挥,派长孙子彦、杨侃救援蒲阪(山西运城永济市)。

杨侃、长孙子彦带领骑兵北渡黄河,占据了石锥壁,然后便停下来。杨侃放出话:“现在暂时停在这里等待步兵,并且看一看民心所向。”命令那些送来投降者的名单的人各自回到村子,并且告诉他们:“等到官军燃起三堆烽火时,你们也要燃举烽火相呼应。那些不举烽火相呼应的人,便是贼军的同党,要杀掉他们,将没收的财产犒赏军队。”于是村民们相互转告,即使内心不想投降的人也假装举起烽火,一夜之间,火光遍布数百里。

杨侃的舆论战只是表面,实际上,杨侃使出了杀手锏韦孝宽,让他秘密救援蒲阪。

韦孝宽虽然年少,但极其有耐心,将蒲阪的防御工事布置得像铁桶一般,无论薛修义、薛凤贤二人怎么攻打都纹丝不动。这时韦孝宽守城天赋的第一次展露,以后的人生中他还有无数次发光发热的机会。同时,杨侃开始搞宣传工作,对薛氏兄弟进行安抚,对其族人进行拉拢。前有韦孝宽阻挡去路,后有杨侃抄老巢。不得已,薛修义二人又换掉旗帜,归顺了北魏。

十八日,长孙稚攻克了潼关,北魏重新掌控了河东郡。

进入潼关的时候,杨侃碰到了从洛阳逃回来的周惠达。杨侃对他说:“萧宝寅谋反已成定局,为什么还要自投虎口?”

周惠达答道:“萧王被身边之人迷惑,今日前去,希望能使他改变想法。”可见,周惠达身上有一种理想主义气质。

“算了,随他去吧,此人忠贞,将来一定会归顺朝廷的。”长孙稚说。

十九日,到达长安后,周惠达苦口婆心劝说萧宝寅,萧宝寅无奈摇头,现在已是骑虎难下,还能说什么呢?周惠达被任命为光禄勋、中书舍人。

很快,韦孝宽、杨侃、薛氏兄弟等大家族合兵一处,浩浩荡荡朝着潼关杀来,郭子恢、张始荣觉得后背被人刺了一刀,从潼关、华州败下阵来。

“什么?豪门大联盟?”萧宝寅吃了一惊。他恨恨地说道:“薛修义这狗东西,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秒来跪拜我,下一秒就投靠了魏国。现在的这些官二代富二代都这么无耻么?”

先是卢祖迁被毛远、毛遐兄弟斩杀,现在又是薛修义反戈一击,萧宝寅惶惶不可终日。

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传来:侯终德反了。

侯终德本来是萧宝寅派去进攻毛氏兄弟的,听说潼关失守,知道大势已去,便带领士兵进攻萧宝寅,打算将功折罪。

“什么,发兵长安?”士兵们疑惑不解。

“朝廷大兵压境,萧宝寅已经没有希望了。弟兄们,跟着谁混都一样,何必去自寻死路呢?要跟我干的,就调头。”此言一出,士兵们迟疑片刻后,纷纷站在了侯终德这边,侯终德向长孙稚递交了降书。

在侯终德的进攻下,萧宝寅措不及防,一败再败。随之破灭的,还有萧宝寅的复国梦想。

萧宝寅看着妻子南阳公主一声长叹,没想过自己辛辛苦苦拼了三十年,过了这么几个月的皇帝梦,就彻底输了,他拉着妻子的手:“我不甘心!”

南阳公主抱着萧宝寅的头,让他尽情地在自己胸前哭泣:“萧郎,是死是活,是人是鬼,这辈子我没有后悔跟错人。”

看着妻子眼中的深情,萧宝寅强忍着泪水,他知道不能让这样深爱自己的女人受伤害,他得想办法。以前被莫折念生打得丢盔弃甲,自己不也是东山再起了么,怕什么呢?

萧宝寅快速扫射着眼前仅剩的几个人,他看到了他想要找的那个人:周惠达。

“人当富贵之时,身边的人都说要赴义捐生,等到遭遇危难,才知道困境中忠心难得。”萧宝寅拉着他的手说。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周公,我接下来怎么办呢?”萧宝寅满眼期待。

“哎,萧王,您是朝廷的罪人,为今之计,只能去投靠万俟丑奴了。”

虽然万俟丑奴是竞争对象,但相比起势不两立的朝廷,万俟丑奴必定会收留自己。萧宝寅很快下定了决心:投靠万俟丑奴。

说来也巧,万俟丑奴前不久刚搞定原州的地头蛇李氏三兄弟。李贤、李远、李穆,这三人让胡琛、万俟丑奴一开局就陷入被动中。有这样的狠人在,胡琛、万俟丑奴一直不如南边的莫折念生、萧宝寅发展快。

随着革命先驱胡琛、莫折念生的先后淘汰,万俟丑奴毫无争议成了关陇一带的革命领袖,聚集了大量兵马。李氏三雄的部众被杀害,在高平镇的势力最终被清除。三兄弟因为平时人缘好,被好朋友藏起来,躲过一劫。

三人秘密召开会议,商量对策。

李远对李贤说:“大哥,现在叛军势大,屠戮忠良。我欲赶赴京师,请求救兵。兄长你隐居藏匿起来,可以免祸。然后寻找机会等到叛军内部出现裂痕,就可趁机立功。若朝廷大军西讨,我们就可以和朝廷军队内外相应。“

李贤回答到:“你说的是我的心意。“

“大哥二哥,那我呢?”李穆说。

“老三,现在情况危急,你就跟着大哥蛰伏起来,等我消息,以后再找机会吧。”李远以不容辩驳的眼神,看着李穆。

李贤、李穆送别了李远,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李远辗转穿过叛军的地盘,到达了京师洛阳。元诩嘉奖李远,授李远武骑常侍。

万俟丑奴是真正的革命者,他自然瞧不起萧宝寅这个混入革命队伍的皇亲贵胄,双方仅仅保持着表面的和平。听说萧宝寅来投靠,万俟丑奴的格局一下就打开了,热情地接待了萧宝寅,并且封他为太傅。

乱世之中,活得久才是王道。和胡琛、莫折念生相比,除了势力,万俟丑奴的运气也是十分好,其他大佬都死了,他自然成为了关陇一带革命军的最高领袖。于是,在西北战场,万俟丑奴先后淘汰胡琛、吕伯度、莫折念生、萧宝寅,顺利进入决赛圈。

二月初,长孙稚一行兵不血刃进入长安。长孙稚被任命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雍州刺史、尚书仆射、西道行台。韦孝宽被封为宣威将军、华阴太守。杨侃看上了韦孝宽的才能,把女儿也嫁给了他。

随着任命书来的,还有元诩的一封废除河东盐禁的诏令。

河东郡,对北魏朝廷来说,那就是聚宝盆。因为这里是全国的产盐大户,这也是地头蛇薛修义得以翻云覆雨的资本。盐利,这是历代王朝的核心利益,小小的食盐威力巨大,甚至可以引发改朝换代,唐代黄巢起义就是典型。如今看来,盐铁已不是政府收入的主要来源,我们可以一笑了之,但在税收困难的帝制时代,这就是国家命脉的大事。

自管仲开始就提出盐铁专营,政府垄断以此来活动更多税收,从而建立强大的中央集权。但是国家垄断,也可能导致腐败,这样并不利于老百姓。国家如果富有,那么开放盐禁,对民间资本也是有好处的。因此,二十几年前,有一个叫甄琛的官员就站出来表示希望放开管制,让民间资本来经营盐业。甄琛是意思就是,政府应该放弃盐税,不要与民争利。放到今天的语境,那就是“国退民进”。

北魏高层也多次放开盐禁,让利于民;不过实在抵挡不住高税收的诱惑,又多次禁止民间私营盐业。常年下来,盐业究竟是国营还是民营,一直都在反复博弈。按理说,只要中央权威够大,盐铁都是国营的,轮得到甄琛之辈站出来提不同意见、为“民”请愿?透过经济利益之争,背后也是政治权力之争。只要地方实力派超过或者制衡中央政府,才会有所谓的民营和国营之争。

当时的民营和现在的可不一样。薛修义也是老百姓,可他是一方霸主,才不是什么普通劳苦大众。薛修义实际上是有权有势的地方实力派,这样的民营企业家那是绝对的大资本家。如此民营的结果,只能是肥了大地主薛修义的个人腰包,给当地平民带不去什么好处。也就是说,帝制时代,无论是国营还是民营,底层平民都得不到什么实际好处,定价权要么在政府手里,要么在大地主大土豪手里。

收复河东的时候,元诩就下了一封废除盐禁的诏书,目的很明显,就是拉拢薛修义这样的资本家,以此来作为高层权力斗争的基础。为了权力,元诩也算是豁出去了,要什么经济利益,我只要死对头胡太后去死。元诩其实是饮鸩止渴,长孙稚也看出来了,因此上书反对:

“盐池是天然物产,靠近京城,正应该把它当作宝贝好好守护,依据常理均衡地补给百姓。当今之时,四方多难,国家府库空虚,冀州、定州叛乱纷起,国家正常的户调绢帛无法收上来,一切全靠府库的储备,只有支出,没有收入。大致估算一下盐税收入,一年之中,按绢的价值计算的话,不少于三十万匹绢的收入,这就犹同将冀州、定州这两个州置于京郊一样。现在如果再废除盐池税的话,那可就是两次失计了。臣上次之所以敢违抗您的圣旨,没有先讨伐关内的贼兵,而是先径直解除了河东之围,这并不是以长安为缓而以蒲阪为急,而是如果一旦失去盐池,则三军势必会缺乏粮食。上天助我大魏,这一计策果然是正确的。过去孝文帝太平之年,什么都不缺少,尚且创置盐官对盐池加以管理、保护,那样做的目的,并不是要跟老百姓争利,而是担心由于利益冲突而导致社会动乱。何况当今国家财政不足,租税已经提前征收了六年,户调已经折合到明年,这些都是掠取百姓私财的措施,事情出于不得已。我这就让那些管理、保护盐池的将、尉们,回去率领他们的部下,仍按往常一样征收盐税,是否废除,再听陛下以后的诏令。”

长孙稚无疑是实干家,他清楚盐税的重要性。人家孝文帝元宏如此英明神武,都没有废除盐禁,更何况现在天下大乱,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你搞什么“让利于民”呢?这不是自掘坟墓么?而现在对百姓征税已经提前征了六年了,没钱只能向百姓再次加税,再废掉盐税国家财政收入进一步减少,还得再向百姓征税,那不就是逼老百姓造反吗?所以长孙稚坚决不执行元诩的政策,还要求保卫盐池的军队去管理。

长孙稚一片赤诚报国之心,却没有得到元诩的回复,因为元诩已经回复不了了。

此事得从头说起。

5.剑指洛阳

地方上烽火四起,洛阳朝廷也是刀光剑影。随着胡太后和元诩的斗争白热化,双方的战争一触即发。

元姑娘被“改性别”以来,元诩就对胡太后起了防备之心。经过和元子攸的商议,元诩任命通直散骑常侍谷士恢统领宫中卫士,以此来保护自己。胡太后多次含蓄地暗示谷士恢,想把他调为地方官,但谷士恢受元诩信任宠幸,不愿离开京城,胡太后便罗织罪名将他杀了。

有一个密多道人,会说胡话,元诩经常让他在身边服侍。胡太后派人在城南杀了他,还假装悬赏缉拿罪犯。胡太后这些决策的背后都有徐纥、郑俨二人的影子。

“欺人太甚,老太婆这是要杀朕呀!”元诩破口大骂。

“陛下!”潘外怜心疼地看着元诩,靠在他肩膀上。

“等朕执掌大权那一天,必定要诛杀徐纥、郑俨二人。”

就在这时,尔朱荣的使者,司马子如来到洛阳,求见元诩。

“尔朱荣?”元诩双眼放光,情绪变得更加激动,他又想起了岳父这个杀手锏。

尔朱荣在奏书中说:“山东群盗的活动正猖獗,冀州、定州已经失陷敌手,官军屡战屡败,我请求派遣三千精锐骑兵向东增援相州。”

“岂有此理!尔朱荣这狗东西,居然对我大魏的军政大事指指点点!”胡太后火冒三丈。

“这家伙怎么最近老想着入朝?”胡太后一边想着,又看着一旁的元诩。元诩一脸无辜地看着太后,极力压制内心的喜悦。

胡太后让徐纥回信:“莫折念生已斩首,萧宝寅被活捉,万俟奴已请求投降,这样,关、陇地区的贼盗已经平定。费穆大破群蛮,绛蜀地区也逐渐平定。再者,北海王(元颢)已率军二万出镇相州,因此你不必再出兵增援了。”

尔朱荣又上书朝廷,认为:“贼兵的势力虽然衰落,但官军却屡次失败,军心畏惧,所以恐怕官军实际上很难起作用。如果不另想策略的话,则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以微臣愚见,蠕蠕国主阿那瑰受我魏朝厚恩,不应忘记报答,因此,应该让他发兵东至下口以攻击贼兵的背后,令北海王的部队严加戒备以攻击贼兵的正面。我的部队虽然很少,也要尽全力命他们从井陉以北,滏口以西,分路占据险要地区,从侧面攻击贼兵。葛荣虽然吞并了杜洛周的部队,但威信还未树立,部下并非一族,可以使他们分崩离析。”

尔朱荣的口气很强硬,不等司马子如带信回来,他就要行动了。

尔朱荣对贺拔胜说:“井陉险要之地,犹如我军东门,我想让你去镇守,不知你意下如何?”

贺拔胜自信地说:“我常想为您效力,以报知遇之恩,今日得蒙派遣,实在如我所愿。”

尔朱荣便表奏贺拔胜为镇远将军、别将,率五千兵马镇守井陉。

面对尔朱荣的蛮横,徐纥、郑俨给胡太后想了回击的办法:暗地里派人持铁券离间尔朱荣的部下,明面上让司马子如去安抚尔朱荣。

告别了胡太后,司马子如又被元诩秘密召见。元诩恳切地说:“如今朕不过是傀儡,希望尔朱荣能带兵前往洛阳,胁迫胡太后,归政权于朕。朕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司马子如把太后的意思和皇帝的密诏同时带给了尔朱荣。尔朱荣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对元天穆、贺拔岳、高欢等人说:“机会来了。”

尔朱荣任命高欢为前锋,部队行至上党时,元诩又下密诏阻止了行动。元诩这次还是听从了元子攸的意见,他召唤尔朱荣不过是头脑发热,他也知道尔朱荣不是什么好鸟。

尔朱荣一边整军备战,一边准备等着胡太后犯错误。

二月二十五日,胡太后确实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她和徐纥、郑俨密谋,毒害了元诩。

元诩对潘外怜说的话,不知怎么就被徐、郑二人知道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郑俨不停在胡太后枕边吹风,说元诩越来越不听话;徐纥也是说元诩的坏话,让胡太后动手。毕竟是亲儿子呀,胡太后还是有点纠结的。

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来自李神轨。李神轨得到了高欢带兵进入上党的消息,而且表示这一行动可能得到了元诩的暗中授意。胡太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杀掉亲儿子。于是,元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毒死了。元诩谥号明帝,也就是北魏孝明帝。

虽然说历史上不乏有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历史惨剧,权力斗争本来没有温情可言。但,胡太后这种杀亲儿子的行为,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因为太后的权力基础是来自皇帝的。后来,武则天也杀过亲儿子,但武则天何许人,岂是胡太后能比?武则天可以摆平局面,并成为实际上的皇帝,她自己就是皇权本身,胡太后能么?不能。

胡太后恐怕也是不得已,一是怕被儿子杀死,二是怕情人郑俨被杀死,这两者她都不能接受。所以,最终触发胡太后这一冲动的,只能是爱情。是的,胡太后觉得爱情至上,儿子成了爱情的绊脚石。去他的千秋伟业,去他的江山如画,去他的君临天下,我要的就是温言细语,就是缠绵悱恻,就是执手偕老。只要郑俨、徐纥愿意,舍掉天下又如何?于是,胡太后选择了为爱疯狂。

二十六日,胡太后拥立元姑娘为皇帝,大赦天下。当然,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元姑娘和她爹元诩一样,只是胡太后的傀儡,只是工具。很快,胡太后自己打脸,下诏书说元姑娘是女儿身。

二十七日,胡太后拥立宗室三岁的元钊为皇帝,她继续垂帘听政。

从胡太后这一系列昏招来看,她杀元诩并不是蓄谋已久,而是一时兴起,否则她可以直接拥立元钊。很快,胡太后会为自己的恋爱脑付出惨痛的代价。

因为她的行为触怒了尔朱荣。尔朱荣是名义上的国丈,是元诩多次想请进京的董卓,更是比董卓更有实力的大军阀,还是早就对北魏政权垂涎欲滴的阴谋家。

“大哥,这下子,我终于找到进军洛阳的机会了,问鼎中原,指日可待。”尔朱荣激动得喊了出来。

元天穆笑着说:“老大,建功立业,正当此时呀!”

“皇上去世了。皇帝已十九岁了,而天下还仍把他看作是小皇帝,何况现在立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幼儿来统治天下,想求得国家长治久安,怎么可能呢?大哥,我打算率骑兵奔赴国都哀悼皇帝,除掉奸佞之人,重新立一位年纪大一点的皇帝,你看怎么样?”

“那就是伊尹、霍光今日再生啊!”

尔朱荣给朝廷上书,笔锋直指最高层:“大行皇帝离开人世,天下都认为是被毒酒害死的。哪儿有皇帝生病,竟然不召医生看视,贵戚大臣都不服侍左右的道理?这怎能不让天下之人感到奇怪、诧异呢!又立皇女为皇位继承人,妄自实行大赦,宽恕罪犯,对上欺骗天地,对下迷惑朝野之人。接着又选立孩童为帝,实际上让奸臣佞子把持朝政,毁坏国家纲纪,这与掩目捕雀、塞耳盗铃有何区别?现在各地盗匪猖獗,邻国之敌暗中窥伺,朝廷却打算让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来镇抚安定天下,不是太难了么!希望朝廷允许我回到京城,参与商讨国家大计,向侍卫之臣询问皇帝驾崩的原因,访查侍卫们不知道的真实情况,将徐纥、郑俨之徒交给法官查办,以雪之耻,消除远近各地的怨恨之情,重新选择一位皇族成员承继皇位。”

“岂有自理,尔朱荣这不是指着鼻子骂朕么?”胡太后很生气,但后果不严重。面对尔朱荣这种强人,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徐纥、郑俨二人也怕得不行,因为他俩就是尔朱荣要清理的“君侧”,平时的智慧和傲慢全没了。胡太后想起了在洛阳皇宫当差的尔朱世隆,便召他觐见,让他去晋阳安抚尔朱荣。

按理说,胡太后应该要做准备提防尔朱荣,而不是找他兄弟去安抚,你这一来不就是露怯了,自我暴露了?

果然,尔朱世隆一番讲述后,尔朱荣就知道朝廷现在只是纸老虎,随时都可以被捏碎,这更加助长了尔朱荣的雄心。尔朱荣表示要留下弟弟尔朱世隆,好一起搞事情。

尔朱世隆摇了摇头:“哥,现在胡太后就是因为怀疑你,才派我来监视你。咱们既然要起事,那就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还是得若无其事地回去复命,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尔朱荣恍然大悟:“你说的对,我差点误了大事。”

送走了尔朱世隆,尔朱荣召集他的团队,开始仔细谋划,如何宰割北魏这头濒死的肥猪。

“说说吧,就这么一个事儿,发兵洛阳,问鼎天下,机不可失!”尔朱荣毫不避讳地说出了梦想。

元天穆谨慎地说:“老大,名不正则言不顺,咱们急需要做的是重新立一个皇帝。”

“那咱们那儿去找一个根正苗红的皇帝呢?”

“长乐王(元子攸)声望高,他是先帝生前的好朋友,他也痛恨胡太后,拥立他当皇帝,一定能得到胡太后反对党的支持。”慕容绍宗说。

“这个主意好。”樊子鹄、高欢等人都表示赞同。

尔朱荣派遣派尔朱天光、奚毅、王相去洛阳和尔朱世隆秘密商议拥立元子攸事宜,元子攸很快答应了。尔朱天光,尔朱荣侄子,只比他小三岁,一同长大,关系很好。奚毅,鲜卑达奚氏,尔朱荣亲信。王相的身份是仓头,也就是用用深青色的布包裹头部的人,也就是奴仆。

元子攸当然高兴当皇帝了,他一直想为兄弟元诩的死报仇,既然,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即便他不怎么喜欢尔朱荣,那现在也是朋友了。双方一拍即合,都把胡太后当成了最大的仇敌。

尔朱天光三人回到洛阳,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尔朱荣对皇帝人选仍然是犹豫的。毕竟,这个元子攸已二十一了,而且聪明睿智不减元诩,年纪大的皇帝不好控制。怎么办?犹豫不决那就找神仙!于是,尔朱荣找来大仙刘灵助商议对策。刘灵助建议为皇子皇孙们都铸造铜像,以此来占卜皇帝的人选。

结果,可想而知,其他人的铜像都没有铸造成功,只有元子攸的成功了。其实,尔朱荣这种行为不过是“自证预言”,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份安全感罢了。毕竟造反是件大事,是要掉脑袋的,总要得到上天的支持才行。

元子攸的铜像铸成仪式上,尔朱荣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挤出了一丝悲痛,按着剑放声痛哭:“同志们,我们伟大的领袖死了,被朝中的乱臣贼子杀害了,我们应该怎么做?”

“复仇!为皇帝报仇雪恨!”尔朱荣听到了山呼海啸,听到刀枪齐鸣,听到了荣誉的召唤。

尔朱荣大剑一挥,宣布起兵清君侧。

随后,尔朱荣开始具体安排进军事宜:让侄子尔朱天光、尔朱兆分别留守肆州、并州大本营;让樊子鹄进攻晋州(临汾),打通南下障碍;让司马子如秘密进入邺城,帮助政府军对抗葛荣。

从对贺拔胜、司马子如两人的安排上可见,尔朱荣确实有战略眼光,他高瞻远瞩远非葛荣能比。尔朱荣已经预料到进入洛阳不是问题,葛荣将来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樊子鹄很轻松拿下晋州,尔朱荣也带着大部队达到了上党(长治市),恰好,尔朱世隆也趁机逃出洛阳到达这里和尔朱荣汇合,可以说,尔朱荣再无顾忌,一马平川。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月二十六日,葛荣带着几十万人扑向沧州,轻而易举拿下沧州。

现在,葛荣已经拥有燕州、幽州、定州、殷州、冀州、瀛州、沧州七州之地,马仔接近百万人,是当之无愧的河北王,调头继续围攻邺城。

现在的北方大地,已经被分割为五块:河北葛荣,山西尔朱荣、关陇万俟丑奴、山东邢杲、洛阳一带的北魏政权。

这五股势力中,只有洛阳政府是最弱的,等待的命运只能是被宰割。葛荣、尔朱荣、万俟丑奴、邢杲几人谁能冲出决赛圈,赢得冠军,谁就能得到北魏的天下······

首发于2022年6月,修改于2025.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