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那日我还是选择了下山,虽然庐山留客也不想错过浔阳的元宵。走时,带了一罐庐山云雾,又吃了一回庐山的石耳。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汤圆是没来的及包,在路边小摊解决的,三个女孩都吃的芝麻馅,就是不知陈先生为什么偏偏喜欢玫瑰馅的汤圆。元宵节哪能无灯谜,有旧也有新。
这班灯观过了身,那厢又来一班灯,九龙盘珠灯,嫦娥奔月灯,水墨青山灯,鸾凤齐鸣灯,走马灯,兔子灯,花蓝灯,双鱼灯,四方八角,圆珠盘长,雕木雕竹,镶纱嵌玉,世间好寓意,尽在一灯明。
而我手中摇着鲤鱼灯,鲤鱼尾随着摆动,那是灯谜的赠品,自然不是我们略通文墨的半吊子猜中的,我只听陈先生念了一段诗文,那鲤鱼灯便到了我手中。也不曾听清诗的内容,我问他诗题,他道无题,我又问作者,他道无名,我疑惑了,说难道是你写的。他摇头失笑,说他写不出那等诗句。
登上鄱阳湖中的一艘画舫,茶水点心摆上,说书人坐船舫,右手折扇,左手茶,鼓板轻轻放,沾泪说书儿女肠。
朵朵伤情,片片销魂,薄命女写了幅薄命照,鲜血满扇开红桃,桃花扇底送南朝。
不是没有读过那些浓情蜜意,百转千回的儿女故事,然《桃花扇》自有它自己的风骨。又岂是《牡丹亭》,《西厢记》之流可比,照陈先生的话那便是独活风骨,一茎直上得风不动,无风偏自动,身在自然界而不受其左右。如此荡气回肠的故事,配上说书人生动的口技,夜色中与灯同明万古不变的圆月,还有粼粼流波的湖水,怎不叫人柔肠百结。
也罢,君臣一梦,今古空名。总不如这浔阳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东南有五老,西北有香炉,虽有三叠泉在前,然诗仙留句,能不神往。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无论漱琼夜,还得洗尘颜。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东南巢云松,西北辞人间,仙人的心思可真猜不透,谁知他是更爱五老的宏伟壮丽,还是香炉的飘渺灵动?
我们没有诗仙幸运,只有一川河汉水,不见香炉生紫烟。
但既来一遭,这造化万物总还是眷顾我们的,你看,那飞珠散轻霞,似幻似真天虹架。
谁能料,早春雪,湿石路,压枝梗。观音桥旁,一处景致,两般风光。风料峭,山寒浅,冰未融,泉不结。捧起一团雪,也学天女散满天。云端落下江南雪,轻素剪,山山水水披白绢。那日未曾仔细瞧,今朝踏雪入画卷,乱石嶙峋,苍壁白岩,水行其间,几度合分,陡时声如千车行,平时形似碧玉卧。欲仙亭中偶回首,古桥上,千年雪。
“糖糖。”忆安不知何处捡来一截断枝,趁我回眸,打在我头顶的纤枝上,我下意识闭眼,想躲又移不动脚步。刹时雪沾鬓发,落满肩头。我装着冷下脸,拍扫寒雪,忆安果然一脸歉意地走近为我抚雪,口中还连声道歉。道歉?我轻轻跃起,举手拍向枝头,雪是落下了,白了我与她的头,怎知这轻轻一跃不过一二寸高,却是足下打滑,身子一侧,“噗嗤”摔在了雪地上,一时间疼的声都唤不出口。
“天哪,摔到了没有?”忆安在身边,便想来扶我。
“你说呢?哎哎哎,别动我,别动我,让我缓会儿。”
“真是,让你乱蹦乱跳。”惜月搓着手跪到我身边,“还好吧?骨头没事儿吧?要不要回去让陈先生看看?”
“哎呀,没事,没事。”我说着便爬起来拍拍一身雪,咳嗽了几声。
“还是我扶你走吧。”惜月自袖中露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我还有些难为情,又不忍拒她好意,就这么一路相携到那栖贤寺前。
说到栖贤寺,怎能不提罗汉图?入寺一来讨热茶,二来敬柱香,三来请见罗汉图。听寺中僧人言,五百罗汉图缘有二百卷,前朝一战,烽火烧至此地,烧毁了七十八卷,又被贼子盗走二卷,叛军强购一卷,知县罗福索去七卷,皆未能寻回,现存一百一十二卷供于寺中,并不与香客观赏。
知此不免觉着遗憾,僧人提来一壶热水,忆安忙取茶碗倒上,水还烫未能立时喝上,一旁未走的僧人,此时却朝我一礼:“施主。”
我合手还礼:“何事?”
“我见施主入寺敬香,一路几次咳嗽声音沉重,不知可是常年咳嗽不愈?”
“说对了一半,怎么师父有医治的法子?”
“小僧并不通岐黄,只是主持禅师常在寺中义诊,施主不妨试试。”
听此言,我不由想挽拒,忆安却先我一步开口。
“但不知今日可能得见?”
“今日?待我去问过禅师。”
僧人去罢,不多时便回转,带我去往一处禅房,明成禅师端坐房中,浓眉黑须,闭目拨珠,我上前一礼,他请我坐下,正如陈先生那般,问症状观舌象,最后按左手又按右手。
“其根在肺,而又伤胃,根除甚难,但观施主容色,想来控制的极好。还听那位陈先生的便是。啊,施主老衲有个不情之请,老衲常在寺中义诊,施主即是游玩到此,不知可愿多留几日,请那位陈先生一同接诊。”
“这个……待我回去问过陈先生。”
午时在寺中用过斋饭,穿过和顺桥自对岸回转未再前行,惜月还言扶我走,我本是说不用,谁知途中踩上一层薄冰……摔一次吧,还能说是意外,摔两次可真是有些丢人了,最后还是惜月扶着走过一程,回到客舍,陈先生又用冰敷过一阵,就这还是连着五六日睡时翻不了身。至于明成法师的请求,陈先生又怎会拒绝。
正月二十,又到栖贤寺,菜地茶园有僧人劳作其中,汲水者有之,背柴者有之,做一日食一日。寮房中,供案上,一座观音瓷像,我掀开经书一页,放在案上,滴水磨墨,书是明成法师交予我手,让僧人带我来此抄写,我虽一时不知是何缘故,也没敢拒绝,原是想随他一边玩,看一看他替人问诊的模样,如今倒是要抄十日经文了。
依照法师的嘱咐,合门闭窗,洁净双手,焚香一支。合掌三称圣号,抛却杂念,专心致志。
《般若心经》属《大品般若经》六百卷中的一节,总不过二百六十字,我虽怕错字写的慢,这一上午也写全了一遍,叠放盘中。午时钟声敲响,我写完最后三行字,合掌回向。
收拾执笔之时,明成法师给予的偈文犹在心中回荡,我似乎明白了法师之用心,想是我今生薄命,要我积累功德以报来世吧。只是人真的有来世吗?我将抄录的经文捧上供案。如此这般做了十日,便是二十卷。《般若心经》二百六十字也早已熟记于心,每每日落,陈先生总会来此轻叩门扉,并不需我言语,他也不进只在门外等候,待我抄完一同回程,一路山水作陪,霞光当灯,时有新月一轮,一日弯过一日。自这山头隐入那山头。
山路长,陈先生总爱与我说那岐黄一道上的事,些许有趣多是无奈。山路短,他的见闻我总也听不够。这山道嫌短又嫌长。
至于惜月和忆安,自知道我被明成法师留在寺中抄经后,次日便一同去游鄱阳,逛长街,寻名食,忆安画下庐山三叠泉,以做留念。惜月见画还提下绝句一首,好不惬意。
也许是我有此机缘,明成禅师许我得见那藏在阁中珍护的一百一十二卷罗汉图,这罗汉图珍贵,又岂只是百年名画,那是一个王朝,一个年代流下的血泪,它自火中浴生,守着一个民族的气节。
一步一步轻轻踏过,卷卷画轴陈列在书橱之中,只是这般一卷卷展开来看自是不可,唐突了名画,惊扰了亡魂,四位师父只在书橱中取出一卷,搭上长梯,徐徐展开,长过二丈,宽为六尺,铺满了楼墙。
此画题为“青莲华瓣”,五位罗汉端坐在盛开的莲瓣中随流而动双手合十,目望一处,似在凝睇佛祖,两岸苍松青石重重运叠,流水曲折若动,更值一提的是那画中青莲,只有一瓣极长,极大足以托起五位罗汉,余下的莲瓣莲心似如意翘立,仙境之中又添神奇,虽一卷足矣。
这一见不过三五息,寺中师父便将画收卷入橱,领我出楼门。
此后我们又上庐山盘桓数日,直到二月初三我才依依不舍下山去。
乘长船,渡鄱阳,往长江飘荡,犹似鱼儿戏波澜,又如飞雁行天地,不觉到安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