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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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方碑静静地矗立在荒芜星球的平原上,风卷起灰沙,擦过碑面上刻满符号与故事的铭文,仿佛低语着远古的回声。

溪抬头望着那一整面如同宇宙史诗般的巨碑,眼中写满好奇。

她轻声问道:

“闻宙师父,后来呢?那群毁掉芙蓉塔的人……他们怎么样了?”

闻宙没有立即回答。他站在碑前,眼神深邃,仿佛穿越了数万年的风尘,望见了那些已经远去却仍留痕的英灵。

“后来啊……”

他低声说道:

“他们并没有就此停下脚步。芙蓉塔的崩塌,只是他们旅程的开始。”

他望着石碑,继续缓缓地说下去: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各自的战斗中完成了自己的觉醒。化形,不只是战斗力的提升,更是对自我本质的确认。陆晋,是一头鹿。他是整个队伍的引导者。他拥有治愈的能力,也能增强其他人的力量。他像一头温和而坚定的神鹿,在混沌中寻找通往秩序的缝隙。余衡,是一头狼。他是队伍的力量象征。他拥有清晰的判断力,具备冲锋在前的魄力。狼的化形,是他在困境中完成的自我觉醒。程鸦,是一只乌鸦。

他是队伍的信息收集者,观察者,记录者。他拥有极强的洞察力与情报嗅觉,敏锐如乌鸦在空中巡视,是队伍的“眼睛”。顾陵,是一只白狐。他是整个小队的处理器,拥有极强的策略组合与执行能力。他总能在混乱中将任务有序分配,并在关键节点作出精准判断,是平衡理性与情感的关键一环。梁亮,是鬣狗。

他是小队最忠诚的护卫。他坚定、敏捷、永不放弃,总是第一个冲进危险,也是最后一个撤离战场的人。他以行动守护信念,是铁一般的后盾。

溪轻声问道:

“那……后来呢?”

闻宙目光缓缓望向天边,语

“后来,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强敌。”

“但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就变得……有些奇怪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碑体上逐渐磨损的铭文,仿佛能触碰到那早已遗失的片段。

“关于他们后来所经历的那一战……不同的黑方碑上,记载竟各不相同。”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溪,眼中浮现出一丝古老的迷惘:

“这也正是我们始终无法确认的关键——新人类,到底是如何诞生的?又是否,与那一群人有关?”

溪怔住了,小声问:

“你是说……我们,也可能是他们留下的……‘产物’?”

闻宙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望向远方那漂浮于空间裂缝中的星际古碑,低声自语:

“你要知道,在他们的世界——旧世界——那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平面宇宙。”

“在那里,没有统一的物理法则。时间可以逆转,空间可以折叠,语言可以成神,信仰可以摧星。”

“而我们如今所处的宇宙,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他语速略快,情绪略显激动:

“在这里,万物皆受规律约束。能量守恒,熵不可逆,距离、时间、引力、粒子,统统可以被精确计算。”

“是谁,究竟是谁——将我们从那个混沌无序、诡谲莫测的旧世界,转化并迁徙到了这个被统一规则支配的新宇宙?”

他眼神一凛,声音低沉:

“而这,便是我们——星际考古家——必须要进入‘黑箱区’的理由。”

“我们要一步步追索那一刻的真相。”

他回头看向溪,缓缓说道:

“只有揭开那段被封锁的历史,我们才能知道我们是谁,又将往何处去。”

在浩大的混沌之中,

往往也会孕育出些许的秩序。

就像水面的浮冰,虽摇摇欲坠,却终究在那混沌的海洋中短暂地存在着。

文宙静静望着黑方碑上断裂的铭文,缓缓说道:

“余衡他们所身处的那片世界——南极墙内世界,便是一个例证。”

“在那个无边的平面世界中,唯有南极墙内的区域,具备了可测量的时间,可复述的因果,和可依赖的规律。”

溪轻轻点头。那正是他们所研读记忆中的「最早的秩序之地」。但文宙却继续说:

“但你要明白,这种在混沌中诞生的秩序,本质上是……脆弱的。”

他收起眼前浮现的三维图像,语气低沉:

“它们太渺小了,太过依赖偶然。而这种脆弱与渺小,最终的结局,往往不是胜出,不是挣脱——而是被混沌吞噬、同化,甚至被反向利用,甚至成为巩固混沌、维持混沌的工具。”

说到这里,闻宙将手中的触犀探针重新接入黑方碑。碑身低鸣,一道道柔和的符光浮现,像是回声,也像是某种历史的心跳……

飞鲸缓缓降落。

这头由混种队员所化的巨鲸穿梭云层,长达数百米的躯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翅鳍间闪烁着微弱而恒定的生物光。鲸背上搭载着一万名移民,历经十昼夜穿越混沌边界,如今终于抵达南极墙最边缘的站点——紫月站。

这座城市自建立起便从不迎来白昼。哪怕南极墙其他城镇尚能感受短暂晨光的穿透,紫月站始终沉沦于永恒的夜之中。整个城池如一尊巨大的墓碑耸立在世界的边缘,城墙高耸入云,浑然黑石砌成,隐隐浮现复杂而古老的纹路,似是某种祭祀残留的铭刻。

接引队伍自城门内而来,人数不多,仅七人,却无一不衣着考究。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西式华服,剪裁精致,却泛着银灰与深紫色调,仿佛专为夜色而生。所有人身上均佩戴着某种长披肩或斜肩斗篷,衣襟缀满银扣与紫晶,光芒微弱,静谧而疏离。

为首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自称紫月站接待长官·特洛斯。他的嗓音低沉,语气带有温和却遥远的礼貌:

“欢迎你们,来自白卫线的英雄与民众。紫月将为你们提供暂时的庇护与转运,我们已为所有移民准备好宿区。”

他的身后,建筑林立。紫月站的风格迥异于其他城市。高耸的塔楼仿若竖立的骨架,墙面常年笼罩在黑色藤蔓般的装饰与湿气之下。高窗狭长,遍布雕花铁栅与彩色玻璃,内部却鲜有光线流出。整座城市宛如一座正在沉睡的巨大古堡,沉默、隐忍、森然。

道路两旁,排列着雕塑与黑烛台,火焰不是暖黄,而是幽蓝。雾气在巷道中涌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像是随时会苏醒的梦魇。

“这些移民,将被安置在东部的接待区,那是我们最新扩建的‘静居园’。”

特洛斯微微低头,手指所指之地,是一片如教堂般的建筑群,尖塔林立,屋顶镶着紫石,表面平滑得像镜面般反光。

走在余衡他们前方的是一队身穿银边黑袍的引路人,步伐整齐,面无表情。他们肩上披着乌鸦羽毛织成的披风,颈侧钉着银制徽章,上刻着紫月站的徽纹——一枚倒挂的弯月,被一只滴血的蛇缠绕。没有人开口说话,城市也没有任何其他声响,只有脚步与风声不断撞击着这死寂般的街巷。

很快,他们被引入了一座高耸的宴会厅。黑曜石砌成的门廊足有十数米高,两侧雕刻着成百上千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每一张都栩栩如生,好像曾真地在这里尖叫过、挣扎过。门在他们面前沉重地开启,随之映入眼帘的,是紫月站上层世界的真实面貌——一场献给黑夜的狂欢。

餐厅巨大无比,穹顶高悬星灯,流动的紫光仿佛银河倒挂。水晶吊灯倒映着数十张巨大的长桌,墙上贴满暗紫色的丝绒壁纸,地面由数千块镜面石拼接,每一步都能照见人影扭曲的倒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气息与烈酒的酒香,混杂成一种奇异的、仿佛永远不属于清醒世界的气味。

站在高处迎接他们的,是紫月站现任站长——一名身着重金绣纹礼袍的中年贵族。他的面容苍白,双眼却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兴奋之光。身后的随从皆穿着繁复的漆黑燕尾服,胸前佩戴着金属蛇首徽章,有的还披着羽毛的披风。站长笑意盈盈地欢迎他们,并邀请他们一同入座进餐。

宴席铺设极尽奢华:金边餐具,堆成塔状的黑金甜点塔,血红色的酒液从银雕的龙嘴酒壶中涓涓流出。每一道菜肴看上去精致而诡异,有的在盘中蠕动,有的则泛着淡紫色的荧光,显然不是普通的食材。余衡等人面面相觑,虽然略感不适,却也被推上高位,只得坐下。

每人面前不但有盛宴,还有沉甸甸的一包“赏金”——紫月站所铸的黑铁货币,密封于带有纹章的皮袋中,足足有小半包。站长以极其轻松的口吻表示:这是紫月站对他们“伟大奉献”的一点心意。其他在场的贵族则发出轻蔑而空洞的笑声,纷纷举杯致意,仿佛一切早已定局。

余衡一行人低声交谈,他们虽然隐约感觉到这个站点存在严重的不平等和异化制度,但表面上并未发现明确违反底线的行为。他们看到了餐厅一角有身穿灰衣的下人在为贵族舔净鞋面、有人被命令在角落演奏机械乐器,但并没有看到真正的血腥与暴力。正因如此,他们在这一刻仍抱有一丝理智的判断——这个城市虽然病态,但或许尚有最起码的规则底线,不宜轻举妄动。

紫月站的社会结构极端而病态。

整座站点由1%的贵族阶层垄断,他们掌握着99%的资源与权力,生活在无底线的奢靡与疯狂中。这个阶层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富有者,而是彻底沉溺于混沌本质的群体。他们将黑暗当作信仰,以变态与癫狂为日常,无视人性、无视伦理,甚至以践踏他人为乐。他们的服饰、言行与姿态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展开:通过压迫、羞辱、夸张、享乐来强化自身的存在。他们不隐藏自己的恶,也不觉得需要辩解——因为在这座站里,他们便是规则本身。

与之相对的,是99%的“平民”阶层。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他们没有权利、没有自由,也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在紫月站,平民被当作驯奴、器具、甚至牲畜使用。他们的生命价值等同于供贵族取乐的材料,一句话、一顿饭、一次游戏,都可能轻易决定他们的生死。这种结构并非隐秘,它是明目张胆、公开存在的现实,是所有人都被迫默认的制度。

余衡一行人在初抵紫月站时,对这一结构并非毫无感知。他们察觉到了病态——看出了那层压迫与剥削、看出了那些人眼底的麻木。但在最初的判断中,他们仍认为这种制度虽然残酷,却尚未“越界”。

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紫月站的贵族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屠杀、活体实验或其他不可原谅的行径;在他们所见的范围内,这里依然维持着某种低效而冷漠的秩序。因此,在最初阶段,余衡等人保持了克制。他们选择不干涉。不是出于认同,而是出于谨慎——毕竟,他们的任务是护送移民,而不是干预他城的构造。在无法确证的前提下,任何冲动的行动都有可能招致更大层面的混乱。

他们被接送前往紫月站为他们安排的住所时,才真正意识到所谓“贵客”的待遇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庄园,外观呈深紫与黑银交错的调子,建筑风格延续了紫月站的那种歌特式繁复:高耸入云的塔楼、扭曲盘旋的拱门、带有荆棘图案的铁艺栏杆,犹如黑夜中一颗矗立不倒的权力象征。

车队驶入庄园长达十分钟,才终于在主楼前缓缓停下。等待他们的是由数名身着黑袍、头戴银饰的侍从组成的接待队伍。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脸上却无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机械的仪式性存在。

“这是给我们住的?”程鸦最先打破沉默,声音里是无法压抑的惊异。

“这……也太夸张了吧。”顾陵皱眉打量着那栋主楼,“一人一层楼?这比我们之前驻扎过的任何一个前线要塞都要豪华太多。”

“比‘人’住的地方还像人住的地方。”程鸦冷冷地嘀咕了一句,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握着手中随身装备的指节却微微发紧。

在进入庄园后,他们被告知:整座庄园将由他们小队独占使用,每人分得一整层楼作为居住空间,所有内部设施应有尽有,甚至包括专属的冥想厅与私人图书馆。

与此同时,庄园为他们配备了一位总管家——一名黑发女性。

她在众人面前初次亮相时,身着一袭深紫丝绸长裙,低调却精致。她的外貌温婉,眼神中带着羞涩的微光,语调始终柔和,给人一种极易亲近的错觉。

“欢迎各位的到来。”她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如雾,“我的名字叫翳羽,将是各位在紫月站逗留期间的生活协助者。如果有任何需要,请直接告诉我,我会尽最大努力安排。”

余衡注视着她的眼睛,片刻后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说了句:“劳烦了。”

夜色如常浓重,紫月站永不更替的极夜将一切笼罩在压抑而诡谲的光影之中。轻雾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游曳,仿佛一层淡紫色的幽灵皮膜。庄园的大门缓缓开启,一辆雕饰繁复的银底黑纹马车缓缓驶出,将余衡与队员们送往城北——那片被称为“静居园”的区域。

静居园,是紫月站对外开放的象征性窗口,是所有墙外移民被正式接收、登记、编排的仪式场所。它有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却藏着无数无法言说的沉默。

尽管南极墙内的法律明文规定,任何未经批准的居民不得擅自出墙定居,然而暗地里,南极墙外始终与内部联系着。渠道早已形成系统——游说者、掮客、伪造者,以及那些早已在墙外扎根的人,为了利益与野心,在这条灰色链条中默契协作。

毕竟,尽管南极墙内安稳可控,但所能获得的资源、土地与权力,早已被层层锁死;而墙外,尽管混沌潜伏、风险重重,却也孕育着不计其数的空白与奇迹。对许多人来说,这场“出墙”不再是逃亡,而是一场赌命式的向上流动。

此刻,静居园内,约莫一万名移民早已在空旷的黑曜石广场上列队。他们穿着整齐的墙内服装,手持编号,脸上写满激动与雀跃——这梦一般的时刻,象征他们将成为“真正的外部世界居民”,拥有选择土地、经营商铺、参与墙外秩序建设的权利。

礼炮鸣响,紫月站的接待官员披挂着夸张的紫羽长袍,走上高台,开始宣读欢迎辞。移民们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部分人甚至高举着孩子,在暗夜中欢呼雀跃,仿佛抵达了命运的彼岸。

队员们也在鼓掌。他们一路护送这批人穿越多站,避开潜伏在混沌地带的袭击者与塌陷点,如今看到移民们安然落地,自然心中也有一种松动的欣慰。

唯有余衡的目光,没有随人群而起。他站在队伍末尾,眼神沉静。隔着热闹与人声,他注意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位黑发女管家,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悄无声息地看着这场交接仪式。

她没有鼓掌,甚至连神情都称不上热烈。她站得笔直,唇角紧抿,眼神复杂,那眼底有一种别样的静默——不是敬畏,不是悲伤,而像是掩饰着什么、迟疑着什么。那种沉郁,像是一口深井,被欢笑的人群刻意绕开。

余衡没有出声,只是记下了这一幕,像是在心里悄悄拉开一道帷幕。

夜已深,他们一行人被接送回庄园,各自回到自己宽阔得不近人情的独楼房间。余衡一言不发地脱下外衣,走入浴室。那是一个奢靡得近乎荒唐的空间:黑曜石打磨的浴池宽如池塘,水面下镶嵌着紫金灯丝与星图般的电流,蒸汽升腾,仿佛雾中梦境。

管家如往常般站在门边,低声向他汇报次日安排:“明天早晨九点整,仆人会送上第一顿早餐;十点三十分,我将陪同您前往礼会厅,与站长及其议员们共进午餐;下午两点至五点,为紫月博物厅参观时间;若您希望放弃或调整任何行程,您可以随时告知我。”

她说完,原本已转身欲离,却在门边停顿了一下。

余衡没有起身,依然半倚在浴池边沿,但眼神微微偏向那道纤细的背影:“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管家的背影轻轻一颤。

“你想说的就说吧。”他声音低缓,却坚定,“这里没有别人,我能帮的,就一定会帮你。”

那一刻,管家终于转过身来,低下头,嗓音低得几不可闻:

“我的姐姐……在几个月前通过私人渠道,跟随一批移民来到了这里。”

“你姐姐?”

“是的。”她轻轻点头,声音略有颤抖,“我比她早一步来到紫月站。那时生活安稳,我以为……以为这里比墙内自由,所以便向她发出邀请。她答应了。但那一批移民在入站后的登记中,被我悄悄查到编号。可自从那场交接仪式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你问过人了?”

“问过了。”她眼圈微红,“所有官员都说那批移民从未存在。她的档案被彻底抹除,她的身份、路径、证书,连系统中都没有留下痕迹。就像……她从未存在过。”

余衡看着她的脸,没有说话。

管家抬头望着他:“我……我知道,这可能不是你们该管的事。但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求谁了。你们是墙内来的精英队员,我想,也许你们能查到我查不到的东西……”

她的声音哽咽下来,终于低头,双手紧握。

余衡点了点头,缓缓起身,将浴袍披上。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去查的。”

在寂静的极夜里,他的声音像一把小刀,悄悄划开了紫月站华丽伪饰的表面,露出尚未腐烂的真皮之下,那一线尚存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