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终于落幕,紫月站地下的献祭地一片狼藉。烈焰熄灭,黑雾消散,地面上残留着焦灼与血腥的味道,还有一地混沌力量被撕裂后残存的异质颗粒,正缓慢地在空气中蒸腾。
顾陵和余衡并肩立于废墟边缘。两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许伤痕,却毫不在意。他们一边将还有一口气的祭祀者拖出黑坑,一边随手丢在附近空旷之处,以待陆晋到来治疗。
顾陵拍了拍手,语气颇为轻松地笑着道:“啧,之前听说这紫月站的站长是少有的中级队员,我还以为他有多强呢,结果没撑几个回合就被咱们打得满地找牙。”
余衡没说话,只是用一块布擦了擦指缝间残留的黑血。但他刚要抬头回应,忽然——
“噗!”
一根漆黑如墨、仿佛由液态金属组成的触手,毫无征兆地从顾陵的头顶上方突刺而下,精准无误地贯穿了他的脑门!
“顾陵——!”余衡惊叫出声,猛然转身,却只见触手在下一秒便如潮水般缩回了某个阴影深处,悄无声息地消失。
而顾陵,依旧站在原地,神情一瞬间停滞。
没有鲜血喷涌,也没有骨骼碎裂的声音——
然而下一秒,他额头破开的创口中并非血肉横飞,而是一道道炫目的银白色电弧“哧哧”跳跃而出。裂口之下,竟是极其复杂、闪烁电流的机械传导系统!
如同高阶计算机主脑那样的神经节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紊乱、崩解,系统光带一圈圈熄灭,仿佛被这次袭击瞬间摧毁了控制核心。
顾陵的身体僵立原地几息,双眼逐渐失焦,终于“砰”地一声重重倒下。
“……什么?”
余衡的呼吸几乎在这一瞬间停顿了。他不敢靠近,也不敢轻易伸出手去触碰。只是站在数步之外,死死盯着那片缓缓熄灭的机械光带,脑中却一片空白。
“这怎么可能……”他低声自语。
他不是没有见过改造人或仪仗体,但那是禁忌科技的范畴,是被所有官方实验机构严令禁止的人体试验——那是混沌技术的产物,是人类不该接触之物。
可顾陵,是他的队友,是和他一同吃饭、说笑、并肩作战、在炉火前谈论童年的顾陵。
就在这时,梁亮的身影飞速赶来,他一言不发地将顾陵扛上肩膀,神情无比严峻。
“他还有救,”梁亮沉声说,“不能在这里。”
“我跟你一起走。”余衡立刻起身。
“现在不行。”梁亮转过头,眼神冰冷却坚定,“你留在这里,想办法吸引站长残余势力的注意,掩护我转移他。”
说完,他通过涵压启动心灵通话:“在紫月站下方南侧有一道封闭通道,终点是旧时代遗留的科研中枢。我会在那里等你,快点赶来。”
不等余衡回应,梁亮已如同一阵风般,消失在废墟间的阴影之中。
而余衡,此刻站在黑雾散尽后的焦土地上,双拳紧握,眼中光芒逐渐冷静——
“……好,我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碰——”
沉重的身影重重落地,狼人形态的余衡拖着满身血迹的身躯,踏入了与梁亮约定的隐秘会合点。他的呼吸粗重,每一步都拖着伤痕累累的爪印,指节间还残留着干涸的黑红血痕。
地面上,顾陵的身体一动不动,额前的创口已经止血——确切地说,是停止了活动。他的大脑已经被外露的神经线和银色接驳口完全剖开,像一台等待修复的精密仪器。
余衡跪坐在顾陵身侧,从他背包深处掏出了一套外人难以理解的复杂工具。他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只是沉默地一件一件取出——光纤焊接枪、脉冲稳定器、信号密封器……最后,他从一个金属盒中取出一块宛若心脏的银色核心——那是一块全新的驱动核心。
他深吸一口气,稳稳地将其嵌入顾陵头颅之中最后一片接口,旋紧。
就在那一刻,顾陵的指尖猛地一颤,下一秒,他眼睛猛然睁开,身体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仿佛灵魂从深渊中被拽回。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睁大了双眼,喘着粗气坐起。
“这……这是哪里?我们不是……才刚刚接到任务,要从浮陀站出发运送移民吗?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顾陵的眼神涣散而焦急,环顾着这片破败的废土地穴,一时间毫无头绪。他想要站起,却因刚恢复的神经系统尚未完全稳定而踉跄跌坐回地上。
梁亮看着眼前刚刚从死亡边缘拉回的顾陵,沉默许久。月色从残垣的缝隙洒下,他低头盯着地面,仿佛在犹豫,又仿佛在告解。
“你们还记得……在入队之前所做的净化手术吗?”
他说得很轻,像是一句自言自语,却又重重地砸在了在场几人的心头。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与愧疚,就像是终于背不动什么沉重的秘密,决定卸下,哪怕会因此粉身碎骨。
他抬头环视众人,眼神中藏着对每一位队员的歉意,尤其落在余衡和顾陵身上,像是在说——对不起,是我让你们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我知道。”余衡皱着眉接道,他还没从刚才顾陵头颅中的机械系统震惊中缓过神来,“那不就是为了清除我们身体里的杂质吗?为了让我们更适应混沌世界?你忘了我以前当志愿者的时候,只要防护服裂开一点点,整个人就会在几秒钟内膨胀成一团乱肉……后面我接受过‘专业净化手术’,再进入混沌区,哪怕不穿防护服,也没出什么事。”
梁亮缓缓点头。
“是。”他说,“那确实是一场净化。”
但他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如铁锤钝重地砸在岩面。
“那你觉得……我们身体里,哪个部分才是真正的杂质?”
余衡怔住了,转过头看向顾陵——此刻的顾陵仍满脸迷茫,但他额前破损之处裸露出的,却不是血肉,而是一套精密的线路板与导能装置。
余衡的瞳孔猛然放大,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样,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难道……是我们的大脑?”
“没错。”梁亮平静地回答,声音仿佛从某个遥远的、已经断裂的责任中穿来,“还有你们体内的每一节神经。”
“所谓的‘净化仪式’,所谓的‘适应性增强’,其实真正的过程是:在你们昏迷的那段时间内,我们将你们原本的大脑结构通过激光扫描完整上载至每个站点的专属云端存储系统,然后,用机械构造——一种由合成神经与模拟中枢构成的结构,替换了你们原本的脑与神经系统。”
“你们现在的‘大脑’,不过是一个可以精确运行人类思维的神经仿生模块。”
空气静默了好几秒,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声音在耳边发出呜咽。
“为什么要这样做?”余衡的声音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沙哑而颤抖。
梁亮缓缓道:
“因为,在混沌世界里,肉体与精神会瞬间融合,界限崩塌。只要融合的那一刻发生,整个生命个体就会被混沌吞噬,成为没有形状、没有意识、没有存在意义的血肉块。”
梁亮看着他,语气沉稳却异常清晰:“所以我们接受’净化手术’对精神与肉体的强行分离。”
“现在你们思考的,是仿生大脑;控制身体的,是强化肌肉与合成神经。但那真正的意识本源——你们的‘我是谁’——早已不再依赖肉脑。”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顾陵:“但你们的灵魂,还在。这东西无法被转移,也无法被操控。它藏在你们心里,不是由大脑产生的,而是你们真正的‘根’。”
“仿生系统只是把精神与肉体隔离开来,防止你们在混沌中因意识失控而‘爆肉’。但灵魂仍与你们的身体紧紧相连——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听从内心的召唤,完成化形。”
“我早就听说,紫月站并不干净。”
梁亮的声音平静得像是水面无风,但在寂静的地堡深处,每一个字都显得格外沉重。
“庞大的势力盘踞于此,吞噬一切靠近真相的触角。之前几批前来执行任务的小队,至今都没有回来。他们的踪迹,被官方归入‘永久封存’,缘由更是严令禁止调查。”
他垂下眼睫,语气里掺着一丝无奈。
“所以,在这次出发前,我便悄悄地为你们每一个人做了意识备份,并亲自带来。我原以为那不过是一种谨慎的预防,没想到……竟真的用上了。”
梁亮缓缓抬头,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黑暗,“我原以为紫月站的站长最多不过是一个被污染的半人半妖,如顾捷那般。可我错了……紫月站的站长,他根本不是人。他是由混沌亲自创造的魔,是真正的深渊意志的延伸,是那无序力量具象化的代理者。”
“我们不是在和一个堕落者战斗,也不是在讨伐某个实验的产物。”他低声说,“我们是在直面混沌本身。”
他顿了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试图联络外界求援,可发现我们已被彻底切断了信号。整个紫月域,如今已变成一座绝对封闭的囚笼……我们,恐怕也回不去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抬起头,目光清亮。
“但——作为你们的队长,我想说一句:能够与你们同行,是我此生最大的荣耀。”
他看向余衡,看向顾陵,看向陆晋、程鸦,一个个视线交汇。
“在这片已被遗忘的外墙世界中,愿意心怀光明、仍然保持正直与意志的人……早已所剩无几。可你们不同。你们是我见过最勇敢、最纯粹的一群人。”
“这么多年过去,我第一次遇见像你们这样的同伴。我们有着共同的志向、同样的理念。你们是我的骄傲。”
说到这里,他缓缓抬手,系紧了自己胸口处略微松动的战甲扣带,眼神恢复了昔日的锐利锋芒。那一刻,他像是回到了初入战场的岁月,年轻、坚定、不容动摇。
“接下来,”他轻声一笑,语气却沉稳如山,“就让我们一同走完这最后一场演出。”
他的背影高大而挺拔,如同一道无声的旗帜,迎风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