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颠倒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溪将一只手轻轻托在下颚前,眼神静静落在那方才被破解的黑方碑上。碑面冰冷,如同万年凝固的谜团,终于露出一丝本质的缝隙。
“是的。”
她的师父,闻宙站在一旁,语气低沉而遥远,“余衡自以为自己击败了混沌,给世界带来了秩序……但事实,却恰恰相反。”
……
“你是……顾唯吗?”
余衡回到了那个他醒来后曾生活过的城市。这里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风沙中,那座曾温暖的小屋,如今已残破不堪。
屋内,一张病榻前,顾唯躺在那里。她瘦弱枯槁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消散。她微微抬手,手指颤颤地抚上余衡的脸颊,似乎在用尽全力辨认——这个数年未见的故人。
她的眼中一度有光,但这光在下一刻被战火与崩塌的记忆吞噬。
“余衡先生……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她的声音微弱,仿佛每一字都带着割裂的伤痛。
“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的声音哽咽,泪水早已漫上眼眶。
“大家……都死了……”
“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屋外的风夹杂着轰鸣,仿佛炮火仍在继续回响。顾唯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像一只在雪地中等待终结的鸟雀。
“呼……呼……”
“我也快死了。”
她说得平静,却平静得令人心碎。
“好怀念啊……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
顾唯瘫倒在病床上,眼中闪现出一种奇异的宁静。
她仿佛进入了回光返照的时刻,一幕幕记忆的断片在脑海中浮现。那是一个温暖的时代——与眼前的废墟寒冬截然不同。
“那个时候……世界是怎样的呢……”
她喃喃着,似乎已分不清回忆与现实。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像是想要触碰什么——藏在虚空中的温暖、梦中的光、那早已远去的时代。
但她抓不住。始终都抓不住。
终究,她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
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床榻边沿。
她的眼神终于黯淡。
她离开了。
——带着所有的疑问、怀念、痛苦与未竟之语,离开了这个已无归处的世界。
“原来,人类……通过自身的欲望,早已将自己与混沌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形成了一种……共生共灭的关系。”
闻宙望着那方巨大而漆黑的碑石,语调平静,却透出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在魅魔消亡的那一刻,人类社会也随之崩塌。余衡……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
“于是——为了拯救人类文明,也为了赎清他内心深处那一份愧疚。”
“他以自己的肉身与意志,承载起所吸收的全部能力,重新化作混沌本身。”
“将自己与人类再次捆绑为一体——”
“将人类重新送回了那片,介于混沌与秩序之间的,脆弱而又繁盛的世界。”
碑面缓缓发出微弱的蓝光,似乎回应着这些话语的回响。
溪静静地站在碑前,眼眸闪烁着复杂的光辉。
但她很快又抬起头,歪着脑袋,一脸不解地问:
“可是……如果这就是结局,那为什么我们还能在同一块黑方碑上,读到多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甚至……每个故事的时间点都相同,主角也都叫余衡,却发生了完全不同的事。”
“为什么呢?”
闻宙笑了,那笑容平和,仿佛早已在时间的尽头目睹过一切。
“创造我们的旧人类,曾习惯用线性的方式去看待时间。我们,也继承了他们的这层叙事偏见。”
“但事实上,时间是非线性的。”
“过去、现在与未来……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它们并存着,彼此平行着,就像无数条交错的河流。”
他顿了顿,目光遥望远方。
“更有趣的是……”
“时间,它好像……是有生命的。”
“在这些并立的世界、这些无数的‘余衡’与无数的故事之间——”
“它会选择那些最令它感兴趣的碎片,将它们编织在一起,缝合成一个完整的时空故事。”
闻宙说着,笑意温和而神秘,仿佛在讲一个关于宇宙本源的童话。
溪依旧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
“溪,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如果旧人类成功地创造了我们新人类……”
“那又是谁,创造了旧人类呢?”
闻宙说罢,将视线缓缓移向那无垠的星河深处。
星光浩渺,仿佛有某种古老的目光,正从银河的彼端回望而来。
啪!
一记清脆的竹片声,打在余衡的额头上。
清晰的疼痛感如电流般沿着神经,迅速传遍全身。他骤然睁开眼,呼吸一滞——
眼前,是一位中年男子,身形肥硕,面容悠闲,手中正拿着那根令他清醒的竹片。
四周是一座木质小亭,亭柱微斑驳,阳光自檐角斜洒而入,泛着一层淡淡的白黄光芒,在亭中人们的脸上投下一片温暖却不真实的光影。
就在余衡倍感困惑之时,那竹片带来的剧痛,仿佛激活了某种封印,携带着大量断裂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他怔了怔,眼中的惊恐逐渐退去,转而归于平静。
他低下头,声音平稳地开口道:
“弟子‘若’,参见师傅善。”
中年男子将竹片轻轻放回膝上,叹了一口气。
“若,这是你第——一万零九千次尝试。”
“但仍旧未能达到我们真正所期望的结果。”
他语气中没有责备,只有深远如渊的疲惫与一丝怜惜。
“我们的使命,是在无穷的未知中,去探明无穷的已知。”
“而人类,即是我们将他们称之为混沌的未知转化为已知的工具。”
男子顿了顿,目光落在亭外的远山云影之间。
“你当初,擅自为他们修筑了‘南极墙’,为他们塑造了一个封闭而纯净的秩序之地,使他们得以免于暴露在真正的混沌之下,逃避竞争与筛选。”
“你的初心,是善。”
“但这份善意,终究导致了人类体系中,大量低效者的保留。”
“而墙内的稳定,也让墙外的混沌愈加复杂,反馈错乱,信息失控,难以探明。”
“最终,人类未能如我们所预设的轨迹,完成对混沌全貌的映射与归纳。”
男子转过头来,缓缓地看向余衡。
“你所种下的这颗因果,如今……也只能由你,亲自偿还。”
“啪。”
他说着,将竹片拍打在了桌面之上。
顷刻之间,余衡眼中再次一黑。
时光倒流,回到了那个最初的原点。
第19001次尝试:
紫月宫中,余衡缓缓走向魅魔。
她仍在癫狂地大笑着,嘲笑他,嘲笑他的无知与愚钝。
而余衡,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她。
就在他提刀,欲将其斩杀之时,忽然间——
一股莫名的感觉,从心灵最深处涌来。
那不是怜悯,也不是恐惧。
像是某种根源被松动,像是某个遥远之处发出了召唤。
他停下了手中的刀,冷冷地注视着魅魔,随后转身。
化作一道漆黑的乌鸦,振翅而起,飞向了远方的城市。
不久之后,在南极墙内的世界,一种名为“赤焰”的技术悄然流传开来。
与此同时,一种名为“自我净化”的选择方式,也在人群中悄然传播。
人们开始走上街头,表达自己的意愿。
有人说,应当用事业与信念进化全世界,进化自我,构建一个完全由稳定因子构成的世界。
但也有人不愿意放下,早已通过欲望与混沌构建的连接。
他们不愿放弃那得之不易的欢愉与繁华,不愿离开眼前的安乐之地。
两派人意见相左,争执不休。
而最终——反对“净化”的那一派,借来了混沌的力量。
他们将那些选择自我进化的人,彻底扼杀。
血液在街道上流淌。
那些身处繁华中的人,终究还是不愿放下眼前的安稳。
正如那久远的时代里,张澈曾说过的那句话:
“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放下一切呢?”
第......次尝试:
紫月宫中,余衡缓缓走向魅魔。
她依然坐在那里,癫狂地大笑着。
忽然——
一道寒光闪现,直指她的颈项。寒刀架在咽喉之上,微微颤动。
透过那柄刀,愚衡冷冷地开口:
“臣服于我,或者——让我毁灭你。”
不久之后,在南极墙内的世界,一种名为“赤焰”的技术悄然流传开来。
人们借由赤焰的力量,为他们在墙外的世界扩展出了更多可耕种的稳定土地。
起初,人们以为这代表了秩序的延续,是对混沌的胜利。
但很快,赤焰的热潮便在犹豫与欲望之中,被人们自行熄灭了。
就在这时,混沌——却出人意料地,降临在了这个被南极墙层层保护的世界核心。
顷刻之间,这个繁华的世界,这些早已沉溺于欢愉生活中的人们,所依赖的一切,都被彻底摧毁。
人类并没有因此灭绝。
但生活,被重新拉回了温饱的起点。
混沌并未退去。它贪婪而缓慢,一点一点吞噬着人类所剩下的世界,追逐、折磨着每一个残存的人。
在哀鸣与惊惧之中,在比绝望更深的黑暗中,人们终于做出了一个选择:
绝望中的自我进化。
又不知过了多久——
从遥远的其他世界前来的信使,走向了一个又一个的新世界,将它们进化的方法告诉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界。
又不知过了多久——
那些成功进化的世界,开始接连架起桥梁。
桥梁在荒芜中延伸,将混沌的领土逐一转化。
最终。
整个由稳定因子填满的世界,在那来自创始之初、源于创始者的引导下,朝着他们内心深处、那理想天堂的模样前进。
那片曾经遍布混沌的平面,终于被统一的物理法则所束缚——
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可以被计算与观测的世界。
他们称它为:
宇宙。
随着黑箱区最后一块方碑被探明,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在黑箱区的探索任务,终于完成了。
飞船平稳升空。坐在返回途中,她望着舷窗外深邃的星河,却莫名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仿佛遗漏了什么。
“师父,”她低声开口,“这……真的是人类最后的选择吗?”
闻宙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总觉得,”溪微微皱眉,“这种方法……并不是最优解。它好像不是神明该走的路。”
“太残忍了。”她说。
“推动世界的方式,居然是靠着折磨人类,把他们逼入绝境,再迫使他们进化……”
闻宙微微一笑,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疑惑。
“但溪,”他说,“你不能忘了——最初,是人类自己选择了通过‘欲望’去与混沌建立联系。”
“他们并不是被动地被裹挟,而是主动投身。”
溪沉默了。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伸手挠了挠脑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挣扎。
在那距离救人类创造的宇宙,
无从遥远的彼方,
那个由混沌中孕育出的秩序的文明,
在他们小小的宇宙之中,
行走于那被混沌名为混沌的荒芜之中。
那个宇宙,同时吸收了混沌荒芜之中的秩序与混沌,
并将它们转化为稳定因子,喷洒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