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谷休整了几日后,部族开始向西迁徙,但托尔穆恩的身体状况却在不断恶化。
起初他还能强撑着站立,可到后来就不得不卧床,而更糟糕的是各类药物已经所剩无几。
对于阿克尔这种流离于社会之外的部族来说,药物是极为稀缺的资源。虽然古尔妲凭借自己的经验找到了一些替代的药草,但终究比不了正规制作的药物。
阿克尔人之前补充药物的方法是定期派人去附近的村镇以物换物,但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让病人自生自灭了。
“咳咳……”
托尔穆恩蜷缩在铺着三层鹿皮的雪橇里,嗜睡、疲倦,几乎无法对他人的话作出反应,在他身上将死之人的一切特征此刻全都显露出来。
负责拉雪橇的是他一手养大的两只白狼,看上去憨憨的那只叫胡恩,另一只不怎么亲人的叫吉娜。
也许是感应到主人即将离去,它们走得很慢,时不时还会回头望。
“呜……”
胡恩发出一声悲伤的呜咽,而吉娜则是故意咬了一下弟弟,让它集中精神。
哈尔德走在队伍最前方,手中的长矛不时戳进积雪试探地形,这几天雪下得很厚导致迁徙队伍前行地非常缓慢。
“哈尔德……”奥夫森从队伍后方跑来,脸上带着不安,“我看那个老家伙撑不了几天了。”
哈尔德停下脚步,长矛深深插进雪地。他回头望向队伍中央的雪橇,托尔穆恩蜷缩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瘦小。
“我知道。”哈尔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前面有个背风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停下休息。”
“小子,重点不是这个。”奥夫森搓了搓冻得通红的鼻子,“要是他真的走了,我们就得选个新领袖了,你懂吗?”
哈尔德沉默地拔出长矛,矛尖带起的雪粒在风中飘散。他望向远处起伏的雪丘,那里有几棵被积雪压弯的云杉,确实是个适合扎营的地方。
“先安顿下来再说。”他最终只吐出这几个字。
奥夫森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咧嘴笑了,“这才像话!”
队伍继续在风雪中艰难前行,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岩壁下扎营。
女人们熟练地架起帐篷,孩子们则忙着收集干树枝,古尔妲指挥着几个年轻人把托尔穆恩的雪橇小心地挪到最大的帐篷旁。
艾尔薇抱着艾萨雪诺在一旁帮忙,婴儿似乎感应到什么,出奇地安静,只是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老人苍白的面容。
“老东西,喝药。”
古尔妲扶起托尔穆恩的头,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草汁凑到他唇边。
托尔穆恩的脸色比雪还白,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但当古尔妲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时,那双浑浊的眼睛却缓缓睁开了。
老人勉强吞咽了几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溅在毯子上。艾尔薇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将婴儿搂得更紧。
“到...哪儿了?”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还在路上。”古尔妲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快,“你今天睡得真沉,连午饭都错过了。”
老人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
“笑什么笑,难看死了。”古尔妲嘴上骂骂咧咧,可眼中却闪起泪光。
“让,让我,看看那孩子。”托尔穆恩喘息着,浑浊的双眼已经找不到焦点。
艾尔薇犹豫地看向古尔妲,后者点了点头。她小心翼翼地将艾萨雪诺放在老人身边。
令人惊讶的是,婴儿不但没有哭闹,反而伸出小手,轻轻抓住了托尔穆恩的一根手指。
老人的嘴角微微上扬,“哦,小家伙,真抱歉啊……”
“我本以为自己还能撑得更久一点,现在看来是痴人说梦了。”他的嘴唇蠕动着,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帐篷外,奥夫森和格夫勒已经召集了部族的主要成员。猎人们围坐在篝火旁,气氛凝重。
“各位,虽然很不愿意,但我不得不宣布,我们必须准备选出新的领袖了。”
托莱德那一向充满魅力的男低音今天听来不知为何显得格外刺耳。
“托尔穆恩……,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继续履行他的职责了。”
众人交换着眼神,托莱德缓缓点头,“按照传统,领袖应该由大家一起选出,但现在是特殊时期。”
他看了眼哈尔德,哈尔德顿时直起腰,他这才意识到奥夫森早些时候和他说的事是认真的。
“我宣布,哈尔德就是我们新的领袖。”
此话一出,众人沉默,有的脸上露出了欣喜,有的满是忧虑,但所有人对于这项决议都没有意见。
帐篷内,火光在托尔穆恩凹陷的脸颊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老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艾萨雪诺的小手仍紧紧攥着他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即将离去的生命。
托尔穆恩突然挣扎着想要起身,古尔妲连忙扶住他颤抖的肩膀,老人用微弱的声音说,“让他们……都进来。”
“我知道了。”古尔妲掀起门帘,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向哈尔德,“托尔穆恩有话要说。”
哈尔德点点头,跟随古尔妲的步伐进入帐篷里,其余族人们陆续按照进入帐篷,围着奄奄一息的老人。
托尔穆恩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停在哈尔德身上。
“哈尔德,我知道你是一个可靠的人……”
他艰难地抬起手,想要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什么东西,古尔妲细心地为他解开扣子,取出一个小坠饰。坠饰的形状是一柄断剑,做工精细,似乎是一件贵族器物。
帐篷内鸦雀无声,只有篝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托尔穆恩颤抖的手上——那枚断剑形状的坠饰在火光中泛着古旧的光泽。
“这是……”哈尔德单膝跪地,接过坠饰时眉头紧锁。
他从未见过这件物品,剑身上精细的纹路显然不是部族工匠的手笔。
“这是七十年前我们离开南方故地时,老族长交给我的。”老人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喘息,“你要率领族人们回到故地,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我们不是流浪汉,我们有家!”他的手指突然收紧,死死攥住哈尔德的手腕,“带他们回去,答应我!”
“我会带大家回家。”哈尔德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发誓。”
托尔穆恩微微点头,然后转向古尔妲,“剩下的事,你都知道该怎么做了……,真抱歉,又要让你主持葬礼了。”
古尔妲握紧他的手,点点头,“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当夜,托尔穆恩的状况突然好转,甚至能坐起来喝完整碗肉汤。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
古尔妲跪坐在老人身旁,粗糙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稀疏的白发,老人的呼吸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几乎看不出胸膛的起伏。胡恩和吉娜安静地趴在两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艾尔薇抱着熟睡的艾萨雪诺站在一旁,婴儿的小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红晕。
“他怎么样了?”哈尔德掀开帘子走进来,声音压得很低。
艾尔薇摇摇头,又点点头,“刚刚睡着了,但……”
哈尔德眉头一皱,转身走向外面,“我去让大伙儿做好准备。”
吉娜突然抬起头,金色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她低低地呜咽一声,用湿润的鼻子轻轻蹭了蹭老人的手。胡恩也凑过来,喉咙里发出悲伤的颤音。
托尔穆恩的呼吸越来越慢,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极深的地方汲取最后的力量。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呼出一缕白气。
“他走了。”
古尔妲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托尔穆恩的手。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
哈尔德缓缓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艾尔薇抱紧了怀中的艾萨雪诺,婴儿仍在熟睡,似乎对这一刻的沉重毫无察觉。
托尔穆恩的葬礼在次日黎明举行,按照部族传统火葬。
黎明前的雪地笼罩在深蓝色的寂静中,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几缕青烟袅袅升起。哈尔德和几个猎人用松木搭建了一座简易的柴堆,托尔穆恩的遗体被安放在上面,身上盖着一块麻布。
胡恩和吉娜静静地趴在远处的岩石上,它们不再呜咽,只是用金色的眼睛注视着主人的遗体,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听到的命令。
族人们沉默地围成一圈,没有人说话,只有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和偶尔的抽泣声。
古尔妲站在最前方,手里捧着一只装满松脂的陶罐,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哈尔德走上前,从腰间解下猎刀,在托尔穆恩的遗体旁单膝跪下。
他沉默了片刻,随后将猎刀轻轻放在老人的胸口,“嘿,还记得吗,这把刀是你借我的,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您带领我们走了这么久……”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现在该休息了。”
族人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有的放下亲手雕刻的木偶,有的放下珍藏的兽牙,有的只是默默抚摸一下老人的手。
艾尔薇抱着艾萨雪诺站在最后,婴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安静地望着柴堆上的老人。
随着众人依次完成告别仪式,古尔妲终于走上前,将松脂缓缓倒在柴堆上,随后从篝火中取出一支燃烧的木柴。
“托尔穆恩·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萨利耶夫。”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愿先祖指引你的灵魂,愿你在彼世得到永恒的安宁。”
黎明前的寒风卷起细碎的雪粒,在柴堆周围盘旋,古尔妲手中的火把发出噼啪的声响,跳动的火光照亮了她布满皱纹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将火把缓缓伸向浸满松脂的柴堆。
火焰瞬间吞噬了柴堆,将雪地映照成一片橙红,胡恩和吉娜仰起头,发出一声悠长的狼嚎,那声音穿透风雪,在群山之间回荡。
哈尔德站在最前方,火光在他坚毅的面容上跳动,他紧握着那枚断剑坠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柴堆渐渐坍塌,火星随风飘散,像无数细小的萤火虫飞向灰白的天空。
“结束了。”
古尔妲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哈尔德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族人,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而悲伤的脸,最后停留在自己妻儿身上。
“按照传统……”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坚定,“我们应该在此停留三日,为逝者守灵,但暴风雪即将来临,我们必须继续前进。”
族人们交换着眼神,有人点头,有人低声附和。没有人提出异议——在这个严酷的冬天,生存比仪式更重要。
“简单休息一下,我们将三小时后出发”哈尔德下令道。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古尔妲和两只白狼还站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老妇人弯腰捧起一捧灰烬,小心地装入一个鹿皮袋中。
“老东西。”她低声说,“你一定不想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吧?我会带你回去的。”
胡恩凑过来,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古尔妲揉了揉白狼毛茸茸的脑袋,将鹿皮袋系在腰间。
“古尔妲……”
两只白狼察觉到哈尔德的靠近,吉娜警惕地竖起耳朵,而胡恩则温顺地摇了摇尾巴。
哈尔德沉默地走到古尔妲身旁,他望向东方逐渐泛白的天际线,那里的云层像被刀割开的伤口,透出一线血色的光。
“我们要继续往西走。”他低声说,“阿卡德人虽然不好打交道,但至少比基恩人讲道理。”
“我知道了。”古尔妲转过身,腰间的骨灰袋轻轻晃动,“但阿卡德人一定会提出要将我们吸纳为他们部族中的一员,他们一直都在谋划这些事情,想搞个什么部族联合体。”
哈尔德凝视着逐渐熄灭的火堆,灰烬在晨风中打着旋儿飘散。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断剑坠饰,那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托尔穆恩临终时枯枝般的手指。
“我知道阿卡德人在打什么主意。”他声音低沉,像是说给古尔妲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们不会成为阿卡德人的附庸,但我们需要盟友。”
古尔妲眯起眼睛,晨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你打算怎么做?”
哈尔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向正在收拾营地的族人们。女人们拆解着帐篷支架,孩子们帮忙收集散落的工具,猎人们检查着武器和雪橇。一切都井然有序,却又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沉闷——托尔穆恩的离去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托尔穆恩说过,阿卡德的新首领是个好说话的人,也许我们只需要名义上表示臣服……,当务之急是我们得从他那儿搞到一片土地,一片不算贫瘠,但养得活所有人的土地。”
老妇人沉默片刻,突然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皮囊,“带上这个。”
哈尔德接过皮囊,沉甸甸的触感让他眉头一挑,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块上好的宝石,光从色泽就能判断价值不菲。
“这是历代部族首领攒下来的,是为了以后回到南方重建家园准备的。”古尔妲的声音有些沙哑,“应该能喂饱那群饿狼。”
哈尔德喉结滚动了一下,郑重地将皮囊系在腰带上。
三小时后,迁徙队伍重新启程,而迎接阿克尔人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苦难。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