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倒灌,索托城的青石板街道上很快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虾仁向药铺之中的老板买了几个雨具。
他的神识地图中,清晰的标注着叶泠泠的位置,此刻对方,正急匆匆的向着西区而去。
拉低了斗笠,雨水顺着蓑衣边缘连成水线砸在地上,在他脚边溅开细碎的水花。
宁荣荣紧挨着虾仁,七宝琉璃宗的小公主此刻也顾不上仪态,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普通的寒心草五个铜魂币能买一株!专克火毒灼伤,哪怕是上了年份的药,也卖不了十枚金魂币。可皇斗战队里,谁会用火?”她精巧的鼻翼微微翕动,是纯粹的不解。
这里是西区,是平民苟延残喘的地方。同时,也是最大的地下交易场所,简称黑市。
药铺掌柜显然是看出他们是魂师,想宰他们一笔。
虾仁的目光锐利地穿透雨帘,雨水顺着他下颌冷硬的线条滑落,声音也被这漫天水汽浸得低沉:“钱不重要,再赚就是。伤,未必在明处。荣荣,想去看看吗?”
“嗯!”
宁荣荣乖乖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解释,虾仁身形已如离弦之箭,无声地切入雨幕,紧缀着叶泠泠消失的方向。
穿过几条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泥泞、散发着腐朽气味的窄巷,空气里药草苦涩的味道越来越浓。
最终,叶泠泠闪身没入了一座半倾颓的破庙。残破的泥塑神像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蛛网在漏风的窗棂和梁柱间飘荡。
索托城很大,这里是魂师的狂欢场所。
索托城很小,很多寻求庇护的平民只能挤在小小的一块西城区。
庙堂一角铺着些还算干燥的茅草。墨石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麻布单。
他的左腿暴露在空气中,从膝盖以下,缠绕的肮脏麻布绷带被一种诡异的蓝紫色冰霜浸透,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寒气正从那里升腾。
空气里除了浓重的草药味,还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皮肉被缓慢冻坏腐烂的甜腥气。
叶泠泠跪坐在他身边,黑色布裙裙摆早已被泥水和茅草染污。她双手捧在胸前,掌心向上,瑰丽的九心海棠虚影在微光中浮现,洁白柔和的光晕笼罩住墨石那条冰封的伤腿。海棠的光辉圣洁,带着强大的生命气息,竭力对抗着那顽固的寒毒。
然而,那层薄薄的冰霜在海棠光芒下只是稍稍退缩一丝,转瞬又以更猛烈的势头反扑上来,沿着绷带边缘向上蔓延了一小截。墨石紧闭着眼,牙关紧咬,额角青筋因剧痛而突突跳动,冷汗混着冰晶凝结在他鬓角。
“为什么…为什么止不住…”叶泠泠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弱又绝望。她慌乱地放下武魂,从怀里取出那株用丝帕小心翼翼包裹的寒心草。
叶片细长如冰针,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幽的寒光。她用冻得发红的手指用力碾碎草叶,将那冰蓝色的汁液和草泥,颤抖着敷向墨石腿上冰霜最浓重的地方。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冰霜与寒心草的汁液接触,发出细微的“嗤嗤”声,腾起一小片白雾。霜层似乎真的消融下去一小块,露出底下青黑发紫、毫无生气的皮肉。但仅仅过了几个呼吸,那后继无力的消融的空缺瞬间被更浓郁、更刺骨的蓝紫色冰晶填补,甚至将新敷上去的寒心草药泥都冻结在了表面。
“寒毒已蚀骨。哪怕以毒攻毒,祛除了寒毒,血肉也再难恢复生机。”一个冷静的声音突兀地在破庙门口响起,盖过了雨声,“九心海棠能愈肉生肌,却驱不散这侵入骨髓、缠魂绕魄的寒毒本源。”虾仁掀开斗笠,雨水顺着他的黑发滴落,目光如鹰隼,精准地钉在墨石腿上那蓝紫色冰霜奇异的纹路上——它们并非均匀覆盖,而是凝结成细小、尖锐的六棱晶簇,层层叠叠,如同某种残酷的冰晶铠甲,“伤他的,至少是魂王级的冰系武魂,本源极寒,阴毒入髓。”
“叮——墨石,庚辛城神匠之徒,随师父北上勘探矿脉,被武魂殿暗中追杀,下落不明。”
看到墨石那一刻,虾仁脑海中系统适当的给出了基本信息。
叶泠泠被虾仁突然的话语惊到,双肩轻颤,而后苦笑着卸下冰冷的伪装,面对虾仁及其身后探出小脑袋四处打量着的宁荣荣。
“我说过,会还你钱的,何必追到这里来?”
话语中,没有秘密被揭露的尴尬,反而带着带着一丝凄然。
墨石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濒死的虚弱,只有被残酷现实反复打磨出的、野兽般的警惕和深沉的恨意。
他几乎是本能地抄起身旁一根磨得尖锐、充当拐杖的铁钎,手臂肌肉贲张,尖端直指虾仁和宁荣荣,声音嘶哑如裂帛:“滚出去!贵族的走狗!”
宁荣荣被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和墨石眼中淬毒般的恨意惊得下意识后退半步。
但下一刻,这位七宝琉璃宗的小公主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她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快步上前,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动作快得甚至有些粗鲁。
她抬手,一把扯下自己左耳上那枚流光溢彩、镶嵌着纯净蓝宝石的精致耳坠。宝石在破庙的昏暗光线里兀自闪烁着内敛而华贵的光芒,与她此刻沾染了泥点的裙裾形成刺眼对比。
“泠泠姐,给!”宁荣荣将还带着体温的耳坠塞进叶泠泠指节发白的手里,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拿着这个,去索托城东的‘翠玉典当行’!就说七宝琉璃宗宁荣荣押的急当!至少值三百金魂币!够你买十株寒心草!”她仰起脸,雨水打湿的额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那双总是带着点骄纵的漂亮眼睛里,此刻是纯粹的焦急和不容错辨的善意,“快去啊!还愣着做什么!刚刚你也看到了,至少证明这药草有效不是吗?”
叶泠泠闻言,低声道了声谢谢,而后带上雨具,转身冲进了雨幕。
“这一颗给你,反正不成对了,你拿着。”
墨石整个人僵住了。
那枚价值连城的蓝宝石耳坠冰凉地躺在他粗糙、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手心,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见过太多贵族魂师。
他是一个平民,一个觉醒的武魂没有丝毫魂力的平民。好在他有着极高的魂导器制作天赋,拜了一个好老师。但天意弄人,武魂殿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他们,袭击了他们的队伍。
他一路南下,最终流落在索托城。
他恨透了魂师。
他们或趾高气昂地碾过贫民区,视人命如草芥;或假惺惺地施舍几枚铜魂币,眼神里却满是施舍者的优越和藏不住的轻蔑。
像宁荣荣这样,毫不犹豫地扯下象征身份地位的珍宝,只为了一个陌生残废能多换几株草药…他的认知被狠狠撞开了一道裂缝。紧握铁钎的手指,在无人察觉的轻微颤抖中,松了一分。
冰冷的记忆碎片瞬间刺入脑海:刺骨的寒风卷着雨点,简陋的窝棚摇摇欲坠。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怀里死死抱着几块刚从矿渣堆里扒拉出来的、还带着微弱余温的暗红色炽火矿石废渣——这是贫民窟冬日里唯一能带来些许暖意的东西。
秋意正浓,今年的冬天,不知道又会冻死多少人。
整个索托城几乎都疯狂了,据说,魂师们为了抢一块骨头,打得不可开交。
就像一群饿急了的疯狗。
几个身着武魂殿制式皮袄、袖口绣着冰晶豹首图案的魂师,踏着污水,带着一身酒气晃了过来。
“哟呵,贱民也配捡炽火矿渣?”为首一个面色阴鸷的魂师嗤笑着,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刺耳,“这玩意儿,也是你能碰的?”话音未落,一道幽蓝刺骨的冰锥毫无征兆地凭空凝结,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噗”地一声,狠狠贯穿了他毫无防备的左腿膝盖!剧痛瞬间炸开,冰冷的魂力疯狂涌入,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和思维。
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地传入他自己的耳中。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栽倒,重重摔进水坑里。
视野被剧痛和眩晕扭曲,只看到那几个魂师模糊的身影在风雪中狂笑着远去。刺骨的寒冷从伤口处疯狂蔓延,迅速吞噬着他的知觉和意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他感到一股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力量在拖拽他沉重的身体。冰冷刺骨的雨点打在脸上,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一抹淡紫色的衣角在风雪中倔强地飘动,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一点一点从浑浊的水坑里往外拖……
“……叶小姐…”墨石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攥着蓝宝石耳坠的手终于彻底松开,铁钎“哐当”一声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
他想起叶泠泠因过度消耗魂力和心力而显得异常苍白的侧脸,看着她指尖因碾药而磨出的细小伤口,看着她裙摆上沾染的污泥和草屑,一股混杂着酸楚、愤怒和某种决绝的暖流猛地冲上喉头。
他猛地抬起没受伤的右臂,指向破庙那扇被风雨吹打得哐当作响的后窗方向。
窗外,暴雨如注,天色晦暗如夜。隔着密集的雨帘,隐约可见三条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借着雨声的掩护,猫着腰,用工具撬着庙墙角落一个半埋在土里的、看似不起眼的破旧木箱。
那是叶泠泠来到索托城后,观察过后,所设立的其中一个“救济点”,平日里会放些黑面包、糙米之类的口粮。
“看那群‘鬣狗’!”墨石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奇异的、掌控一切的韵律,“吃了叶小姐的粮食,平日里还嫌少,背地里骂她是装模作样的贵族小姐……今天,该让他们把吞下去的,连本带利吐出来了!”
虾仁和宁荣荣顺着他的指引望去。那三个人动作熟练而贪婪,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机关?”虾仁瞬间反应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墨石平静无波的脸。这个残废的平民,竟有如此手段?
墨石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微小弧度。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只被撬动的破木箱:“箱底,铺了层‘醉魂花粉’。平日里无害,一旦遇水汽…”他话音未落。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就在那三个“鬣狗”合力将沉重的箱盖掀开一条缝隙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几乎被雨声掩盖的红褐色粉尘烟雾猛地从箱内喷薄而出!雨水瞬间打湿了粉尘,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奇异花香,极其浓烈。
“什么鬼东西…呃…”其中一人刚吸了一口,话未说完,双眼瞬间翻白,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另外两人也只多撑了两秒,如同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最终也相继扑倒在泥水里,不省人事。那甜腻的花香正是醉魂花粉遇水汽后形成的强力催眠雾气!
几乎在三人倒地的同时,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悉悉索索的鳞片摩擦声从破庙腐朽的梁柱上方传来!三条通体碧绿、缠绕着诡异黑色环状花纹、足有成人手臂粗细的曼陀罗蛇,闪电般地从阴影处游弋而下。三角形的蛇头高昂着,猩红的信子急速吞吐,发出“嘶嘶”的瘆人声响,冰冷无情的竖瞳锁定了地上昏迷不醒的三人。
“我驯了它们小半年。”墨石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箱子里,还藏了个小玩意儿,能发出只有它们才喜欢的‘声音’。
”他指的是箱内暗藏的一个简陋却有效的共鸣魂导器。“它们现在认得叶小姐的气息。”墨石的目光落在其中一条蛇正用信子反复触碰地上散落的一支样式朴素的银簪上——那正是叶泠泠头上常戴的、如今却被偷走的一件饰物。
“贪了多少,”墨石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骨,“就让它们咬多少口!放心,叶小姐心善,见不得人死在她面前,毒量我也算过,死不了,但那份疼…够他们记一辈子!”
三条曼陀罗蛇如同得到了指令的猎手,猛地扑了下去!尖锐的毒牙狠狠刺入昏迷者的手臂、大腿!虽不致命,但那足以让人痛彻骨髓的蛇毒注入体内,立刻让昏迷中的三人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痛苦至极的嗬嗬声,脸色瞬间变得青紫肿胀。
……
许久,当叶泠泠身影再次回到破庙,手中带着绕遍大半个城区才买到的药材赶来,一眼便看到了眼前倒在地上的人影。
她微喘着气,发丝被雨露和汗珠浸透,黏着在额前,抬手正欲使用武魂治疗三人,却被虾仁打断。
虾仁解释了三人所为,叶泠泠默默听着,最后露出苦笑。
看那神情,似乎早已料到。
“墨石先生!您…您何必为我…”叶泠泠捂着嘴,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看着地上痛苦扭曲的三人,又看向墨石腿上那狰狞的冰霜,心中百感交集,有震惊,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如此深沉、甚至有些残酷的方式守护着的震动。
墨石的目光从地上收回,落在了叶泠泠满是泪痕的脸上,那眼神中的冰冷戾气如同冰雪消融,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您给的,”他顿了顿,声音异常清晰,第一次用上了敬称,“不仅仅是药,也不只是那点活命的口粮。是‘人’该活的尊严。”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那条被寒毒侵蚀、几乎废掉的腿,“从您把我从水坑里拖出来那天起,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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