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怕什么来什么

换源:

  “呲!”

手肘传导的细微响动被无限放大。

当时时间过去了0.01秒,扑扇翅膀的麻雀诡异定在空中,他仿佛意识到什么。

如果今生今世仅有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选择今天,如果硬要说一个确切的节点他会毫不犹豫选择下一秒——

“刷!”

半桶糯米胶从架子上倾泻坠落,尤记得,释放重力势能的过程中液体被拉扯得细长。

乳白浆液眼看就要轰然坠地,好巧不巧下面站着个人。

......

晨光刺破老洋房残破的彩玻璃窗。

陆砚踩在嘎吱作响的脚手架上,手里的热熔胶枪正为雕花门框填补虫洞。

“陆哥,”张野朝西侧墙努嘴,“审核的来了。”

“做事沉住气。”

有些事,不是知道就可以改变的。

就像上个项目结束一个多月,如今仍不见尾款消息。

“我是怕,这些坐办公室的专门跑出来给我们挑刺。”

侧头看,几个行政西装在老洋房外围打转,屁股后头跟两个白大褂,拧着器械。

他们的黑如同秃鹫的黑,来时在地面投下阴霾。

“能挑什么刺?百年老房经得住考验。”

人自然不会跟房子较劲,何况是有价值的房子。

人只会和人较劲,所以老房子比人可爱多了。

古建修缮最大的诟病就是经常和上面打交道,审查多、验收流程繁琐和尾款迟迟不到账,同行多被这点拖累。

可传统手艺就是要耐下性、守得住,习惯坐冷板凳。

再说了,热爱抵万难。

干这行没点匠心怎么行?

现在的人就是太浮——

“呲!”

......

半桶糯米胶释放了全部势能,与之共同坠落的,还有一个人的心。

“咚!”

糟了!

就像三角钢琴的高音区突然刺破空气、会议桌角落有人‘啪’地拍了下文件——

短暂寂静。

待众人发现打破平静的是个‘小角色’,顿时炸开锅。

阳台下嗡嗡一片,血液直冲陆砚大脑。

此刻,钢琴奏响‘野蜂飞舞’;摔下文件的小角色,发现自己在颤抖。

他蹦下脚手架趴阳台栏杆上喊:“对不起!对不起!同志......你还好吧?”

没有回应,地面上,纤细的身子定在风中。

摔落的平板电脑、黑色套装边缘点点白浆,无声控诉方才距离‘故意伤人’刑事案有多近。

砰砰,砰砰——

陆砚从老洋房窜出,张野紧随其后。

下面‘坐办公室的老爷们’一窝蜂簇着,仰头望着,嘴里嚷着。

人群中,女人目光空洞,嘴唇泛白。

是她!

上周下午刚到老洋房,随后,一位他人生中迄今为止肉眼可见的最美的女人、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看到那个女人时,浑身一震。

女人一头齐肩中发绸缎般自然垂落,发尾微微内卷;

鹅蛋脸的线条被岁月打磨得清透,下颌角收得极轻,像是工笔画里提笔时的一顿;

仿佛呼吸都带着书卷气,恰似江南水乡晨雾里刚、摘的茉莉花。

可她第一反应是报警。

提包护胸退门而出,横竖解释,没用。只是加快拨号的速度。

直到把杨启文的名字搬出来......

当然没生气,凭那张脸,就完全不担心是骗子。

杨灵,胸牌上的名字。

“对不......”

“你们tm怎么施工的!”

张野闻声,勾腰上前充当缓冲。

“杨灵......同志,对不住!”陆砚亦赔笑,“我是负责人,刚才是我不小心!”

泼出去的‘水’便收不回来,道歉、赔礼、请求原谅?

过去的经眼下压根派不上用场。

看似清醒的大脑实则一片懵,任由愧疚、懊恼在胸膛乱蹿,支使后续动作。

她回过神,眼角泪光未消却冷静道:“事实为证,当前施工作业存在安全隐患。”

向前半步,说:

“包括洋房外围的木构件加固,工法全都不符《近现代建筑修缮标准》。”

“你说什么?”

并不是想象中的对话。

电影院里,成龙大叔千辛万苦逃离爆破大楼、观众情绪随之高涨的下一秒,却举起洗发水打广告?

陆砚怀疑这是幻听......

毋论他者,自己为保留老洋房的古韵,专门用竹条进行加固,骨胶代替化学品,全套下来没打一根钉子、一颗螺丝——

这些细节都不过关?

修古建最重要的是什么?保留古建风貌!

她清白的声音是怎么说出如此......污人名誉的话!

“不仅仅是一个问题......”

“领导,刚才真不好意思,抽根烟吧。”

张野掏出烟盒打了一圈,尽管无人应答,本着不留话柄还是问了一嘴。

“...”

“...”

微风轻拂脸颊,其行为,不亚于又一桶糯米胶泼在旁边。

对方明显一愣,嘴唇蠕蠕几次独不做声。

被误会成挑衅公职人员还得了!

张野后知后觉走错了棋。

“杨灵同志,突发事故非我本意。”生活的重锤把他敲得头晕目眩,连后面的声音都变得飘忽,“我叫陆砚,笔墨砚台的那个砚,我们加个联系方式一会把衣服干洗了给你......”

手也没停。

捡起平板电脑,递过去前用袖子拂拭灰尘,尽力在脸上绽一朵花献给眼前的姑娘。

千万不能让对方带着情绪离场,千万不能!

不然谁知道这群手握权限的人多能搞事!

“谢谢。”她说。

“...”

仿佛冒犯了道德之神的人间体,陆砚在此刻得到了惩罚——

我真该死啊!

多有礼貌一人,简直是当代以德报怨的典型。

“施工先停吧,你们俩别碍在这了。”

瘦高公务员手一挥,再将矛头挑起。

“不是哥们......”

“好的,我们就在旁边待着。”

打断张野那套‘哥们论调’。

好兄弟放心中就行了,顺着捋毛,事才有得斡旋。

对方再没搭茬,一群人自发以杨灵为中心乌泱泱往老洋房里进。

片刻便‘消声匿迹’。

好似,一切如最期待的那般、回归了原点。

果真如此吗?

那个叫杨灵的女人恐怕是领导。

自古领导意图难揣测,何况女领导......

无奈!

张野点上烟,长长吐气:

“兄弟,看你这事办的吧——保不齐人家当我们黑社会示威呢。”

心道,要真是黑社会,被整也不冤枉。

就怕没有‘神通’还担了人家的恶名,那才真郁闷!

不对,当黑社会是大大的不行。

不可能走歪路的!

陆砚苦笑道:“要不明天咱把三好学生奖状带过来自证清白。”

“我哪见过这玩......”

话未讲完,杨灵去而复返。

“要是不熟悉《文物保护法》和《文物保护单位保护管理办法》,至少请你们检查一下自己朴素的生活常识,”

不带情绪,说:“文物保护单位内禁止吸烟。”

几乎是应激反应,陆砚抢在张野的烟灰掉落前将其拍到地上一脚踩灭,回以抱歉笑容。

领导意图,领导意图,顺着领导指示来肯定是前提。

“你!”

我?

我怎么了?

她剜了一眼陆砚,没说半个字,愤然转身。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张野扣扣脑袋,“我抽的,瞪你干什么?”

“...”

是啊,瞪我干嘛?

这一眼像施了魔法,眼睛的闪烁、睫毛的弧度具可于脑内参见。

瞬间,心墙便长满了爬山虎。

他不想被这个叫杨灵的女人讨厌。

不管出于工作、还是其他原因,仿佛被她讨厌便站在了罪恶的一方。

陆砚当即反驳:

“放你娘的屁,她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

“噢?你急什么,又不是我淋了人家一身。”

寄吧朋友就这样,越吊他他越来劲,于是自顾自向外走去。

“给我带包烟......”

回以一根中指,表示点赞。

走出老洋房,手机在工装裤兜里震出重影——‘房贷第九期即将逾期’的短信刺进视网膜。

这感觉大抵像散步途中被碎石头绊了一跤。

如果还小,如果不急,自然要起来检查伤口,然后跟着自怜情绪大骂几嘴。

但眼下在赶路。

所以跌了一跤就只是跌了一跤,爬起来拍拍屁股接着走就是了。

打好腹稿后深吸一口气,拨通电话:

“喂,师父......

项目遇到点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