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师徒三众真个诚心南游,一路晓行夜宿,栉风沐雨,不觉又是酷暑时节。正是那烈日炎炎,天无一丝一缕之云。热土灼灼,地无一厘一寸之风。长老脱得光溜溜,身上黑黝黝,脸上汗吱吱。狌儿也是毛发茂盛,汗如雨下,婆子肥大,更是不耐热。几人钻进密林深处纳凉,不一会,长老便喊饿叫乏。徒弟两个东倒西歪,呼呼大睡。长老身感无助之时,山神土地馈奉饮食,乃是冰糕雪饮和冷粥凉菜。长老不知何以致谢,唯合掌而拜。二神道:“不须圣僧致谢,只是请圣僧到了普济寺时,对观音菩萨说一声,可以让我等迁西而居。”
长老不解,东方亦可存,何必慕西方。二神答曰:“我等乃鸦王山土地山神,离此南游三百里有一国名鸦王国。那里却是久旱无雨,赤地千里。”
长老神情闪烁,连连感叹。二神猜出其意道:“圣僧必是想到我等既为一国神祇,理应治理一方风调雨顺,何以招此大旱?圣僧有所不知,只因天庭连年变化,我等小神小仙疲于应付。最近天庭实行“事事依证令”,吃饭要饭证,睡觉要寝证。走路要路证,喝水要水证。大到生老病死,小到衣食住行都要有证。彼方大旱,也须有风雷云雾之证方得下雨。小神因无证,香火让了他人,再不能与民做主,只好落魄山野。”
长老叹怨道:“昔日我徒弟老说天庭专干扯淡事,我犹不信,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正话间,天降霹雳,击燃密林之木。惊得沙婆空幻梦醒,忙问何事?长老自知语失,诽谤上天,吓得叩头不止。二徒见来了山神土地,问明缘由,更指骂苍天,无闭口时。忽一道金光自南而来,落到王城之中。长老问主何事?二神不语,只留下一首诗去了,诗曰:
白气南来风里庆,金光北去雨中哀。
相交不顾身和尾,空幻初元惹大灾。
话说师徒来到鸦王国外,真是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民房之内,十不存一。入了城内,却是杨柳青青,生机无限。待要入城门,却被官兵所阻,声称不许和尚入内,并有告示在上。狌儿转过墙角看了告示,好不气人,挥拳打死官兵,径直闯入。路人见了,喝彩不绝。长老跟婆子饭后放屁,唠叨他行凶。狌儿道:“师父休埋怨,若不是俄拳头硬,你一路之上进得哪家城门?这就叫只要拳头硬,一切皆打破。”长老问告示怎说?狌儿如实以对:“还不是你武则天的老公不满母鸡司晨,派了司马承祯北猎求经,往北极紫薇大帝处取《四子真经》,中途收得大徒弟初元子,二徒弟桃花郎、三徒弟沈上君。我想那初元子有些来头,不然如何求得雨来?”
长老欣喜道:“莫不是人称仙宗十友的白云子先生?昔日我云游之时,在天台山与他辩经论道,十分融洽。他比我小四岁,算起来今年也有五十九岁了。”谈及故人往事,长老频频感叹。狌儿冷笑道:“师父真是心大的没处放,你想是忘了南游之目的。”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一经点拨,长老默不作声。倒是那婆子长舌似的胡言乱语,说话间到了馆驿处,驿丞却不接待。只见他忙着组织马帮货运,只见驿站里进进出出的汉子抬着麻竹大桶往马车上装。人手一二百,马车五六百。浩浩荡荡,竟将一条街占了。
依着狌儿性格,就要用强闯入。早生歇了,明日上朝面君倒换关文。只那长老佛心普照,处处与人方便。他誓要等驿丞忙完后,再行打扰。他几个靠树荫歇了,看街上人喧嚷。但见卖馄饨摊下藏着一位老乞丐,时不时地伸手去抓馄饨。小二早已发现,却浇了一碗滚汤,烫得老乞丐滚出来哇哇大叫。小二不放过,打他一顿还要去报官。街上老幼齐来围观,说三道四,不见出面。沙婆有慈爱怜悯之心,马上去管。众人见来了一头母象,纷纷退去。沙婆取钱买了两碗馄饨,让老乞坐吃。见他吃得满头冒汗,婆子又用耳朵为他扇凉。
吃毕,两人一番长谈。原来他家里出了恶霸昏官,他儿子冤死,准儿媳也惨遭恶霸欺辱。他实实无奈,不得已入皇城告御状。平民见皇上,犹如鱼虾见太阳,不见则好,见之必死。你想那些官吏是做何用的?所以民告官不如写小说。婆子将老者之事与长老说了,长老问狌儿何以处置?狌儿道:“民告官十有九死,我教山神土地暗中护佑,待我等见了国王再说。”长老亦是此意,狌儿念咒呼来二神,交代事体不提。
日落时分,清风荡漾,街面人群更盛。那驿丞终于忙活完了,准备入门时。长老再次求宿,驿丞道:“不是我绝情,是国王有旨,留道不留僧。”正说着话,就有道士借宿,那驿丞是满面春风,笑里相迎。狌儿见那道士穿着华丽,表情高傲,走路拿捏造作,十分惹人。狌儿怒不可遏,使个小法,见那道士顺台阶一滚,滚到长老面前就磕头。长老慌得扶起答礼,道士请入住。驿丞又来多事,却被道士打翻。
驿丞知长老徒弟不好惹,便有了眼色,处处服侍周到。人吃骑饱之后,驿丞叫手下献上冰镇西瓜解暑。又端来药汤为长老泡脚解乏,长老泡着脚与驿丞对话。提及马车装运之事,驿丞也坦然相告。原来初元子为那国王求得一场甘霖,满了天下二十八座水柜。当时外邦使臣大诉荒蛮之苦,国王心系苍生,决意拿出十八座水柜降泽周边。驿丞得了圣旨,不敢违拗。马上组织车马大汉取水装运,一天装水三千六百桶,从今日起,须装半年乃得十八座之水量。狌儿听了此言,忍不住大骂:“昏君,自家城外百姓尚在滚油热火之中,还博名声装滥好人去救济他国。”长老关心底层,问了些律条公平与否,穷苦生存之事便罢。
灯灭后,长老一路辛苦,没两下就鼾声如雷。狌儿沙婆乃精灵修炼,体内有先天罡气护持,故不十分困倦。况蚊虫叮咬,一夜难以打熬。狌儿因想到城外赤地千里,百姓艰难。便叫象婆子吞水,婆子呆问:“水在何处?”狌儿道:“就是白天驿丞所运者。”婆子初时不肯,狌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肥婆子才肯卖弄神通,但见他沐浴更衣,摆香案,拜月光。出元神化大象。长鼻一吸,不尽长江滚滚来。
他也不闲着,化一只喜鹊飞入皇宫。果然大国不比小村,方圆百里,尽是灯海辉煌。飞落皇城之上,见那皇宫场上有老道主持斋醮,浩浩荡荡,百千万人。那国王大臣虔诚莫诵上清玄经,皇城周边密密麻麻,尽是翊卫队守备。那老道正是司马承祯,身边挠耳抓腮,持棍乱耍左顾右盼者乃是初元子侯道东。他怎得装扮,有诗为证:
正一龙蛇棍主人,朝天挂系避诸神。
逍遥巾下猴容貌,法衣层中蛟骨纯。
火焰兽骑凭会猎,隐形帽戴任游巡。
师承无上初元子,只做君来不做臣。
狌儿见那老道精神矍铄,行动得体,比老和尚强多了。若是放他北猎,则来时之功俱往矣。不禁有意撩拨,只见他吹口仙气,空中集结百万蚊虫,下雨似的坠了下去。众人只觉瘙痒不安,但是国王不动,如何敢动?国王也是咬牙死扛,体内尚可,脸面怎忍?没奈何,跳将起来不住地挠痒。国王起,大臣动,大臣一动道士跑。一会功夫,全体皆起身挠痒喊叫。只有那司马老道守着三不起,依旧作法事。原来是那猴精护法,乃得无事。
狌儿见到初元子,忍不住回想起石瑛之美。量一猴精有多少福分,竟能使三界第一美人为之供奉香火。而自己却亲近不得,如此亲疏对待,心里怎不气愤。由是从爱到妒,从妒到恨,心里恶念复发,誓要除他。你看他蛤蟆嘴吸口清气,鼓的两腮溜圆,对着司马老道狂吹。这一场风,有诗为证:
不用烧丹持宝箓,飓风度得万人灰。
龙吟虎啸翻天地,一片乾坤塌下来。
这一场九级台风吹向老道,那猴精初元子解下朝天挂,披在老道身上,只化作一缕清风,拂了耳鬓热汗。只把皇城内外吹得飞砖打瓦,国王大臣及道众吹得人仰马翻,哀嚎不绝。狌儿见事不成,又变作张天师显圣。唬得君臣众道跪拜不跌,那老道也放了宝剑符箓,跪迎天师。假天师道:“白云子,你夜深不睡,做此法事惊扰上天,可知罪?”老道拜言:“师尊休恼,只为国王敬重我教,兼爱众生。弟子被他一番诚意所动,情愿为他一国臣民设醮消灾。”假天师怒道:“你休胡扯,本座问你。你生在北龙神洋,离北极近矣,取经只在门口。如何脱裤子放屁,远涉南洋,再行返北?”只听老道言说:“因护道真人托梦于弘道皇帝,叫他选出取经之人,可使李唐复兴。弟子身受大唐弘道皇帝差遣,身往北极紫薇宫取《四子真经》。护道真人嫌我历练不够,有待修行。便广施法力将贫道隔海跨运,到了南兽神洋。途中收了大徒弟侯道东,二徒弟桃花郎,三徒弟沈上君。”
假天师看了一眼侯道东,只见他弯腰不跪,便道:“如此劣徒,收来何用?”那猴精自与张天师面熟,不似此等口吻,便问了几件旧日故事,他全然不知。侯道东知有妖魔作祟,收了朝天挂,举起龙蛇棍。念一声“疾!”但见云中落下火焰窜天兽,侯道东胯了坐骑,尾后一喷烈焰,好似离弦之箭直冲九天之上。那猴精绿眼观瞧,识破狌儿本相。催骑举棍打来,好狌儿,使出元婴三象,假天师依旧审讯那老道。却有一象现了真身,举杵相斗。另有一象回去看师父,皆因他说收有三徒,现只有猴精一个,不见那两个。狌儿恐他螳螂在后,暗伤长老,着忙赶回护佑。
这里猴精喝问:“你是何方妖僧,敢来惹我师父。”狌儿与之斗了五十回合,知他虽是法力无边,本心却是稚嫩。
乃使开阵势道:“看你模样,只有五六千岁。功力也才六七成,算起来也是老爷的孙子辈。你如何保那妖道,混乱天下?”侯道东道:“一为我身世浮萍,遇着蓝眼怪胎为祖。他守着大好家园,竟任虎狼为吏,奴我同类。后又生荒淫无耻之志,苟合狐妖害死自家娘子,妄想反天,惹了老天爷,毁我故土。我便辗转飘零,拜了无上真人为师,奉师命保白云子北猎真经。路途闻得袁贼仗势欺人,见我瑛姐美貌就以权相逼,瑛姐不肯,便以三字相诛。好个慈悲度世的佛门,原来不过是土匪之流。”狌儿听了恼羞成怒,与他恶斗起来,但见:
正一龙蛇棍,降魔对金杵。棍来如风使,杵去似光流。钢拳对铁掌,虎脚斗胸腰。一个是盘古残气生,一个是日月精华就。一个先天十子夸太圣,一个万法金仙号初元。一个露出圣旨裤,一个使出朝天挂。一个要为女流除大害,一个要为武主安天下。两个直打得星辰脱落金乌起,满天都是伤心云。
狌儿念咒,拘来保空神玄虺、守陆神帝江、御海神猼訑。三兽乃上古凶兽,为狌儿所降,看守鹊华山。狌儿命三兽困住猴精,三兽咬头咬腿咬手,只是不能咬断。狌儿腾出身来,一拳打出,打在猴精腹下,猴精元神破损,负伤倒下。狌儿更不放过,乘胜追击,中途又遇妖魔相助。一时不能灭,元婴一象附回假天师之身。
再说假天师忽悠老道,言说天命归周,女主武氏,代有天下,不可逆天。又许诺日后亲自来度他成仙,唬得老道信以为真,只是不放心大徒弟,兀自伤感。假天师心里一酸,暗想:“果然他师徒情深,似我那老秃子,巴不得我死,几曾想过我来。”无奈各为其主,使个障眼法,凌空显现他徒弟成仙之幻境,老道绝了念想,交出五级三证和通关文牒,闭目凝神,假天师一挥衣袖,老道直起云霄,穿越万水千山,飞回北龙神洋天台山不提。假天师又附回馆驿狌儿之身,至此,三象合一。回到馆驿内,不见了长老。婆子盗水回来,听闻师父丢了,忙找驿丞询问。
原来长老夜间酷热难安,多吃了几口冰镇西瓜,半夜跑茅子时被牛精马怪所拿,狌儿感叹:“年年防旱,夜夜防贼,千防万防一场空。”
那牛精马怪便是老道二徒桃花郎,三徒沈上君。二人将长老拿至宫门外,见大师兄受了伤,二人吐丹治愈。侯道东问:“可曾见师父?”二人俱摇头。猴精颇有灵感,已算出老道弃北归家。好在现有唐三宝为质,不愁袁贼不屈。三人正合谋,狌儿于空中举杵打来,猴精马怪反应快,逃过一劫,可怜牛精笨拙,被一杵打死,化作死牛。猴精拿过长老,掐住脖子道:“袁贼,你暗箭伤人,不是好汉。你我之争,勿伤他人。你若够胆,敢与我斗法吗?”狌儿收杵道:“乖孙子,凭你怎么玩,你祖爷爷奉陪到底。”
是时正午,有黄门郎传报,称国王升遐。群臣宫妃,莫不哀悼。猴精找了丞相道:“你等把唐三宝看好,我就与袁贼比起死回生之术。看我两家谁先医活国王,若我先胜,尔等就把唐三宝午门斩首。若他先胜,就把唐三宝还给他,让他南游。”丞相救君心切,百个同意。便以一炷香为限,看两家争竟。猴精天庭有人,上天求还魂丹。狌儿拘来传音使者,使他速去西方万神殿求助西天王,西天王以狌儿为兄弟,赐了他一块“坦提章”。狌儿见那方形章上刻着西天王头像,金线穿着,往上晃三晃,风云失色。往下坠三坠,地动山摇。狌儿把章挂在左臂,入了地府,十代阎王见他佩戴西方印章,慌得齐来相迎,只见地府有穷鬼冤鬼胆小鬼,就是没有恶鬼。狌儿问故,阎王道:“地府若空,无法交差,只拿弱鬼凑数。”狌儿欲求见地藏王菩萨,阎王道:“地藏王菩萨曾有誓言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如今地狱已空,他已回归极乐。”
狌儿不及感慨,直接要他放鸦王国国王还阳。十代阎王畏惧西方,不敢不从,只得命牛头马面拘来国王,国王见了狌儿,感激涕零。狌儿大喝一声,众鬼差护送国王还阳而去。
且说猴精迅速,得了仙丹来救国王。怎奈服了已两个时辰,仍不见醒来。众臣嘈杂议论间,狌儿拘着魂魄来到停尸房,投魂附体,面红眼动,果然还阳。国王对狌儿再三叩拜,感激不尽。对那猴精视若无睹,还要下令奉佛毁道。猴精感慨帝王无情,昨日还是座上客,今朝沦为阶下囚。
猴精仍不甘心,对狌儿道:“你敢和我比求雨么?”狌儿呲牙道:“祖爷爷再陪你一陪。”猴精一边求雨,一边吩咐沈上君处决唐三宝。狌儿看出端倪,让婆子加倍留心。求雨也是一炷香,猴精烧符念咒,令牌为号,一顿操作,天上丝毫未变。狌儿摘下坦提章,朝天一晃,风云未变,日头尚在,倾盆之雨遍布全城。一个时辰,雨止。国王大臣赞叹不绝,踩高贬低,惹得猴精猴精大汗淋漓,骂了国王,又指天相骂:“尔等高高在上,雄踞东方,却对西天媚眼软骨,枉称神仙。可怜我师徒一心向东,存必死之志,也要复兴本教。倒是尔等,位高权重。钱多奖厚,不思报效,反倒怕死媚外。”
痛骂天地后,举棍来战狌儿,狌儿以杵相敌。猴精向暗室里喊:“快动手。”不料大殿房檐上滚落下一颗马头。众人见了,无不惊骇。猴精见那马头正是沈上君,好不悲怆。随后婆子举鞭跳下,骂那猴精:“你不讲武德,暗箭伤人,自讨苦吃。”正是:
危急时刻扬鞭起,方显南游第一功。
话说猴精势单,祭出龙蛇棍,化为一龙一蛇来吞二人。狌儿祭出对金杵,化作两个金甲战神,一手抓龙,一手抓蛇。猴精化道绿光,进了暗室,要害长老。狌儿一念之间,率先赶到。长老被绑在柱子上,口被封住。一脸的汗泪,摇头晃脑的求救。猴精见他来的快,又祭出“王母欲鉴图”,大开幻境,直照长老。不料狌儿一拳打来,打碎猴头,化作马猴死尸。
长老经那法宝一照,昏迷不醒。国王命太医诊治,都束手无策。时有无上真人降落,收了猴精尸体,狌儿向他讨取解药。真人恨他行凶,那肯给他。狌儿大怒,就要发狠,真人发二十四道金光锁住狌儿。带着尸首上天告御状,一等大神都说:“你徒弟没有路证,自行犯北,违反天规。更无云雨之证,辄敢作法求雨,惊动天兵,亦属违法。更有结交妖孽,无证北猎,无故打伤唐释子,扰乱三界法统。”说得真人胸闷气短,连声就喊:“尔等口中就只认证,不认理。那袁空幻有证否?尔等怎么不管?西方无证,随意通行。我们有证,寸步难行。尔等嘴脸,枉称神仙。我师徒长怀报效之心,可惜未遇明主。若东旻五祖治世,必不如此。”玉帝道:“真人休恼,天庭已对西天表示深度责备,西天王已对袁空幻作出换人处罚。”真人谢了玉帝,带着徒儿尸体去了。
狌儿挣脱金光锁,欲上天求救,怕玉帝拿大。只得背着长老来中央婆娑世界灵山鹫峰大雷音寺。拜求首座左、右无相佛。未知长老性命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