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桐子坳乡绅秘谋 ,官仓坡父子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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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卜汝的天气有些怪异,或因受群山连绵的影响,入冬的太阳刹白刹白,早上从火石岗的山凹冒出来还有几分暖意,时间还不过中午便有几分寒冷了。

几个垂暮老人坐在官仓的楠木树下,脸色阴沉得怕人,几只乌鸦在楠木树的枝丫之上哇哇乱叫,官仓的冬日笼罩在恐怖之中。

太阳从厚重的乌云中洒下几束刺眼的白光,将山野之上没有收成的苞谷地和田野之中簇青的稻秧暴露无遗,就像有意揭一块陈年的伤疤,令人毛骨悚然。

何三爷乾隆年间出生,也算是官仓坡年岁最大的,经历了三朝皇帝可谓见多识广,桐子坳徐老爷家的秀才帮他计算过,何三爷已是八十高龄了。在何三爷生活的这八十多年光景里,像今天这样的太阳也出现过那么一、两次,每次出现都是一种凶兆,几乎无一例外。

何三爷担心又会要出什么大事,当年自己的老伴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跌入火烧岗的悬崖之下的……

大牯牛、二牯牛是何三爷的两个儿子,一身蛮劲力大无比,是罗卜汝远近闻名。当然饭量也是十分了得,除非有特别的事需要他们兄弟出马,罗卜汝的财主家一般不会请兄弟俩帮工。

兄弟俩长的牛高马大,除耕种自己家的两亩薄之外,再无用武之地。当下的罗卜汝遭遇百年不遇的旱灾,田地里几乎颗粒无收。刚刚进入冬季,人们便满山遍野的挖厥根和野菜。一想到离来年夏收尚有七八个月之久,罗卜汝乡民都把心揪得紧紧的。

牯牛兄弟一大早就让桐子坳徐老爷派人给叫去了,说是家里有些力气活需要他们兄弟过去帮衬。好久没有吃过一餐饱饭,徐老爷无论是对长工还是短工都很算公道,尽管不算是罗卜汝最富裕的人家,却从来没有亏待过干活的人。

牯牛兄弟俩来到桐子坳徐家,徐家的堂屋里已经聚积了好些人,这些人都是罗卜汝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让兄弟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徐老爷葫芦里买是什么药,这些平时趾高气扬的财主,今天显得十分和善,就连与牯牛兄弟因放高利贷而有过节陈老爷也朝他俩扮笑脸。

徐老爷见兄弟俩到来,忙走下阶沿到坝子边龙门迎接,堂屋里的乡绅们急忙起身朝兄弟俩扮笑,这让一向卑微的牯牛兄弟有些不习惯了。陈老爷起身把自己的座让给了牯牛兄弟,自己却移步到墙根的角落里。

徐家的丫环二春抬着茶盘把两杯上好的夷州毛峰呈在牯牛兄弟面前的八仙茶桌上。兄弟二人有些受宠若惊,四十多岁年纪,平生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的礼遇,二牯牛激动得有些手脚无措。

二牯牛偷偷看了眼二春,觉得今天的二春特别漂亮,二牯牛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面对一张带着笑意的女人脸。

徐老爷招呼大都落座,然后在堂屋的上首开始说发话了。徐老爷的要说的事稍然凝重,他让自己情绪尽量显出平和的样子,让人觉出他那处变不惊的沉稳。

徐老爷说:“今天把大家请来,是商量税捐的事,今年罗卜汝出现百年不遇的旱灾,大量田、土地颗粒无收,可昨天接余庆县合江里政文书,要求罗卜汝各家各户在除夕之前完成全部粮捐……”

牯牛兄弟听徐老爷讲起税捐一事,心里迅速愤愤然,都出现百年大灾了,衙门不体恤民情倒也罢了,为何还要苦苦相逼,心里自然就生出些愤怒来。乡绅们的表情却异常的平静,显然在牯牛兄弟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做过了一番计较。

徐老爷最后说:“通过大家商议,罗卜汝乡绅拟联名上书县衙,但这事由乡绅出面会遭百般阻饶,到头来捐税没减反倒损失了原本拥有的钱财,上书当须以百姓生计大事为由,期盼县衙体恤民情赈灾减负赋。我们大家筹积了些钱财,想让你们兄弟二人代表罗卜汝乡亲父老,递交“请愿书”到里衙,为民请命,若得不到解决就再往县衙递呈,不知你兄弟二人意下如何?”

徐老爷说着让徐管家把事先准备好的银两拿了过来交给大牯牛。

堂屋里的乡绅一时间目光都聚焦在牯牛兄弟身上,期待他们能够把这事应承下来。

大牯牛从徐管家手里接过钱掂了掂分量,大牯牛一双牛眼都快掉出来了,从他们懂事起,压根就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这顶得上他们家几亩薄田三五年的收成了;。三十年前母亲在火烧岗摔死时要是有这笔钱,他爹就可以体体面面的给母亲安排一场葬礼;要是何家早些年有这笔钱,兄弟俩也不致于至今还打着光棍。

二牯牛看着大牯牛手里的钱,眼睛快发绿了,心里早已经惷惷欲动。

大牯却突然犹豫起来,他比二牯年长几岁,自然能掂量出这钱的份量来。这钱肯定不是那么好拿的,自己兄弟二人不要说呈送文书请愿,就是平日里见着当差的也都得小心翼翼;如果这是一件好差事,哪轮得不上自己;如果是件容易的事,那个乡绅也不会凑出这些钱来。

大牯牛有意要谢绝了大家的好意,但看到弟弟那渴望的眼神,想起八十高龄的父亲连棺材板也没有,最终一改惶惑不安慷慨地接了钱。

何家太需要这笔钱了。

乡绅们悬在胸际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陈老爷开始为自己的金点子沾沾自喜,他就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对于像大牯牛兄弟这样的人,有钱便是刹手锏。其实一帮人在设计这个计谋的时候几乎就是给牯牛兄弟量身定做的。一帮老爷对牯牛兄弟目前的处境做了详细的分析,陈老爷甚至连大牯牛会犹豫再三最终才会接受情节都预测到了。

徐老爷与其它乡绅相比却没有那么庆幸,他深知这事凶多吉少,玩命的招数是万不得已而为之。之所以他赞成大家推举牯牛兄弟的意见,是他知道这事让别人去办根本就达不到效果。牯牛兄弟一来力大无比,二来除有八十老父之外,并无后顾之忧,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顶多是众乡绅再出些银两替他把老父亲供养起来。如果他们兄弟把这事办妥了没有什么意外,那这笔钱足够他们兄弟各自娶上一门媳妇过日子。

众乡绅陆陆续续离开了徐老爷家。徐老爷让管家把牯牛兄弟留下来说还有事情交待。徐家的二少爷是一位文弱书生,自幼饱读诗书,整本《康煕字典》他可以倒背如流,平时又写得一手好字,是十里八乡少有的秀才。徐老爷头天晚上让二少爷把请愿书起草好了。

请愿书写在一匹白绢之上,徐二少爷的小楷十分绢秀,内容却是棉里藏针:

合江理政大人勋鉴:

兹有贵里所下三保四甲罗卜汝悉数乡民顿首,只罗卜汝一方遭遇百年不遇旱灾,十里八乡颗粒未收,乡野上下饿殍遍野。在万民困苦之际,却有官仓官兵于百姓生死而不顾横征暴殓,百般催收税捐钱粮,百姓危命在旦夕。

今三保四甲乡民联名呈状里衙,乞求里政老爷体恤黎众疾苦,减免赋税皇粮,开启官仓赈济灾民,挽求生灵于水火……

徐二少爷年方三十有二,血气方刚,虽乃一介书生却对三保官仓官兵强逼赋税十分愤慨,请愿书中言辞表现看起来行文规范平静,实则是棉里藏针,措词激进。凡粗通文墨之人都能看出讨伐檄文似的火药味。可徐二少爷毕竟书生意气,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凡事需要文攻武卫,因此才需要牯牛兄弟要充当这样的角色。

徐二少爷有如徐老爷的慈善情怀,仰仗老爷子在罗卜汝地方上的名望,传承着敦朴的家风,徐老爷的大公子也是武行中人,与二少爷正好是一文一武珠联璧合。

徐大少爷毕竟是徐家长子,平时专司徐家铁匠铺的生意,顺便打理徐家那几十亩田地,一个家族都靠他来支撑,遇上荒年,铁匠铺的生意也大打折扣。

徐大少爷对政治的事不敏感,一心赴在生意上,对于二弟与父亲平日里谈论那些所谓家国大事充耳不闻。徐大少爷年少时读不进去书,倒是与官仓坡何大牯牛兄弟有几分相熟,自小一起舞枪弄棍,练得一身好本领。与牯牛兄弟以及姜家山众多年轻后生时常有往来,每年的上元节,当人们观灯的时候,每每是以武汇友。

眼看元宵节快要到了,徐大少爷又开始策划起罗卜汝的武林大会来,他向周边百十里的武术爱好者发出英雄贴,准备在新春元宵节以武会友。可今年的武林大会兴办难度较大,罗卜汝周边百十里的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干旱,众多乡民连生计都成问题,习武也就大大受了影响。徐大少爷从铁匠铺回来,见牯兄弟在自己家里,二弟正与他俩说着什么事情,徐大少爷正想找牯牛兄弟年关到铺子帮忙,赶些铁货出来,为武林大会积攒些银两。

徐大见到徐二少神神秘秘的与二位交头接耳,心中生疑,心想一个读书人与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有什么好商量的,凑过去问他们在谈论什么。牯牛兄弟见大少爷回来,起身算是礼节。

徐二少爷也不想瞒兄长,就把父亲吩咐的事与大少爷说了。没想到遭到徐大爷的反对。徐大少爷有他的道理,让两个目不识丁的去递交请愿书,等于指瞎子跳崖,注定是有去无回。

大少爷为人仗义,尽管读书不多,但道理他懂得不少。凭他的天资聪慧他一下子就知道乡绅们意欲所为。大家是想把牯牛兄推举出来当炮灰,然后众乡绅好以此为借口弹骇保长与官仓守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徐二少爷见大少爷的表情有些愤怒,便把乡绅捐钱的事说了出来,说牯牛兄弟二人都已经收受了大家捐的钱物,这事想退也来不及了。再说牯牛兄弟二人虽出生寒微,但在罗卜汝地境也算是知名的人物,一向以仗义著称。要是中途反悔那不就毁了一世英名。徐大爷不想与二爷讲那么多大道理,他只认一死理,就算是要上书也应该由众乡绅出头才是,。怎么可以让无辜的人充当炮灰。

徐大少爷是知道里衙手段的。里政虽然远在五十里外的合江,可在罗卜汝官仓坡建有粮仓,派了数十名兵勇把守,兵勇头目武什长与保长黎朝轩沆瀣一气,平时欺压乡邻,苛绢杂税更是强取抢豪夺。加之官仓驻军武器配备齐整,冷、热兵器应有尽有,莫说牯牛兄弟,就算是集武林精英对阵也未必就能胜算。

徐大少正策划着一次大的行动。两个月以前,一跑江湖的郎中来到徐大爷的铁匠铺,委托徐大少爷打造一批长矛、梭镖、大刀之类,还和徐大少爷商量制作火冲枪筒等。徐大少爷不知来者何人,所为何事,听其口声像遵义人氏,看那长相却是白面书生,说起话却又显几分英武。因为铺子里没有别人,两个伙计正按照徐大爷的吩咐打造农作所用的锄头、钉钯之类的农具。

来人没有立即离开,有意在徐少爷铺子外的地方观察风水、和街景。徐大少爷的铁匠铺正好在罗卜汝双路丫的街口处,往北过双路丫的丫口正好可以看到沙塘水的方向。似乎这是一个十分有利的地势。只见那通往沙塘水的山路上,赶场回去的人们接二连三排成长长的队列蜿蜒在那乡间小道上,看上去甚是壮观。

徐大少爷从屋子里火堆旁的沙子茶罆里倒了一碗酽茶递给来人,显得很真诚的样子。再把火坑里的火添了些柴禾,或许是因为柴禾有些水份,火一下子没能旺起来,却有浓浓的烟雾升腾。来人并不见怪,似乎已经习惯这种烟薰火燎的生活,只用手轻轻的扇着烟雾,另一只手捂着嘴和鼻子,表情却并没有表现出痛苦。

徐大少一边用火铗捣鼓着火坑里的火,一边和客人说着话,精力总是集中不起来,致使他们的对话总是断断续续的。直到火苗串上来把烟雾驱散,他们的谈话才进入了正题。来人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姓吴名定国是遵义新舟人氏,仰慕徐大少爷英名多年,特意前来拜会。

来人似乎并不着急兵器的事,问起徐大少元宵武林大会的筹备事宜。

徐大少爷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你不就是要加工兵器的事嘛,怎么又扯起了武林大会的事来。因为对对方的情况不熟,是何来路也不清楚,也不敢多问。徐大少爷一向谨慎行事,称武林大会和正月十五元宵灯会一样,就是远远近近一些年轻人聚在一起,摔跤比拳切蹉技艺,目的是为了强身健体。

吴定国也不拆穿徐大少的真实目的,只是朝他笑笑,笑得很轻松也很和善。

那笑让徐大少爷有些无法抗拒,平时不会说谎的他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吴定国说你也不必拘谨,我只是对深山里的罗卜汝一年一度百数人的武林大会而好奇。见徐大少不愿把自己的本来意图告诉他,吴定也不再逼问。

吴定国谈起了加工兵器的事来。吴定国把声音放低了许多,就说你尽可能的多招些人过来做,加工的兵器按件论价,先付部分定金,其余银两取货即付、概不赊欠。说着吴定国从随身包袱取出几锭银子交给徐大少,约定好一月之后验货付尾款。

徐大少爷虽非小户人家,张罗铁匠铺也有些年份,南来的、北往的也见过不少,但出手如此阔绰的人实属少见。

徐大少爷收了银子,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这些兵器打造好之后存放哪里?”兵器是违禁品,官仓坡的兵勇在保公所的授意下每逢赶场天都会到双路丫场镇来巡视,铁匠铺加工兵品一但让保公所知道,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徐大少爷想让吴定国零星的把加工好的兵器取,吴定国一句话却让徐大少爷差点将手里的银两掉在地上。

吴定国:“这批兵器不用取走,你可以把它存放在后山的山洞。”

徐大少爷被这话委实吓得不轻。要知道双路垭场后的半山腰有山洞的事,知道的人是少之又少。就是徐大少爷也是开设铁匠铺的第二年上山去砍柴时发现的。那是徐大少家的林地,其它人就更是不可能知道了。

吴定国一个外乡人是怎么知道的?徐大少爷之前也曾加工过一些大刀长矛之类的东西存放于其中,难道来人已经知道这其中秘密?

吴定国见徐大少爷惊谔的样子,朝他笑笑:“大少爷不必惊慌,我也是在研究罗卜地形时偶尔得知的,。据说洞穴是当年练丹师所留。我之所以让你把加工好的兵器存于其中,是不想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大少尽管放心,这些兵器我必将分文不少的付钱与你!。”

吴定国临走之时,附耳与徐大少爷说:“听说官仓坡的兵勇欺陵乡野,地方上应该有像徐大少爷这样的侠义之士保境安民。”

这话让徐大爷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不速之客似乎可以透过徐大少爷的驱体,洞穿他心里一切,即便是徐大少爷武林大会的意图也让他窥视得清清楚楚……

正由于有了吴定国留下的话,徐大少爷做就更加谨慎小心了,凡事保持着低调,生怕什么地方有了疏忽把后山的秘密给泄了出去。店里的两伙计是从思南过来的,人老实本份,平时不多言不多语。

活计多了,人手不够,加之十里八乡农具制作,铁匠铺里的生意开始红火起来。与吴定国的约定时间越来越近,徐大少就想把牯牛兄弟叫过来,一来他们力气大,适合做打铁这个行道,二来兄弟二人也算是自己的心腹,口也紧不会把事情走漏出去。

徐大少爷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为首的乡绅竟打起了牯牛兄俩的主意,让他们去做冒险的事。牯牛兄弟也知道这事尴尬,徐大少爷既然反对自然有他的道理,只是已经领受了任务,钱都接受了不好反悔。

徐大少心里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睁睁的看着牯牛兄弟拿着钱回官仓坡去。

徐大少爷回到铺子里收拾工具,傍晚时分才悄悄的朝官仓坡而去……

入夜的官仓坡,死一般的沉寂。官家粮仓四周戒备森严,粮仓门口标有“仓”字的灯笼在夜色的笼罩之下,灯光显得十分昏暗,两位手持樱枪的兵勇立于大门的两旁,在暗色灯影之下两个人影如木桩似的束立在那里,一队兵勇悄无声息的在仓库的大院四周巡视……

在仓库旁边的寨子里,一间茅屋,一灯如豆。何三爷和他的两个儿子分别坐在灶门前的火堆旁,火坑之中几近熄灭的火苗偶尔的从木头间串出来,把父子三人的脸映照的蜡黄蜡黄。父子三人脸色十分凝重,何三爷更是气壮如牛。牯牛兄弟从徐老爷家回来,把徐老爷给的银两交付给何三爷,怯怯的把事情的原由告诉了何三爷……

何三爷的脸色从最初的兴奋,慢慢变成惊恐。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明知是火坑也要往里跳。

何三爷原本也是富家子弟,只因家道中落,几十年下来,从官仓坡的大户逐渐沦落成凋败不堪的家境。之前四合天井的大院也被迫充公成为保公所栖息之所。自己与两个一直娶不上媳妇的儿子只好在村东头的土地庙旁边搭了几间茅屋勉强度日。两个儿子除打理自家的几亩薄田之外,偶尔也在附近的财主家里打些短工,可由于儿子身材魁吾,虽力大无比却饭量了得,就近的财主除徐老爷家不作计较时常邀他们过去干些农活之外,其余诸如陈老爷、李老爷、高老爷这些乡绅几乎都不会请他们帮手,原因不言而喻。

何家东拉西扯应付过青黄不接的日子,却又遇百年不遇的干旱,致使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

何三爷自己年过八十,按说自个早该死去,不想再给两个儿子添麻烦。

可穷苦命偏偏寿缘极高,没灾没病身体倍棒。两个儿子特别孝顺,每每从徐老爷家获得些吃食,儿子都舍下一半带回去交给何三爷。何三爷时常抱怨自己没用,在家吃闲饭。

两个儿子虽然目不识丁,可知道家有一老如同一宝,兄弟俩都不会理家务事,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年四季的春耕夏收秋种都要何三爷督促才去耕作。有时何三爷心里想,要是自己哪一天一命归了,真不知他们俩兄弟如何讨生活。何三爷做梦都想替他们兄弟俩讨上一房媳妇,把这个家给撑起来,可这样凋败的人家谁个家姑娘看得上呢。

何三爷知道俩兄弟接了乡绅们的活,起初很是生气,尽管心里知道儿子是为了孝顺自己,想在大灾之年给自己一口饱饭。

何三知道财主们是何居心。慢慢地,何三爷的怨气渐渐消了。在这一气一虑之际,何三爷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对两儿子说:“这事你们既然接了,爹也不怪你们,但如何应对可得好好的谋划谋划,上书不好就是抗税抗捐重罪,牢狱之灾免不了的。在场的其他人之所以让兄弟二人出马,用意明摆着……”

两兄弟见父亲的表情有所缓和,心里的石头也就算落地了。其实他们早想过了,就算是自己出面去上书被扣押,坐牢他们也无所畏惧,只要能换来父亲一个安稳的晚年也就值了。当然兄弟俩心里又有小九九,大牯牛从接过徐管家交来的银两那时起,他就在想如何瞒过二牯牛,自己一个人去完成这任务,让爹用这些钱给二牯牛讨房媳妇,好替自己孝敬老人。

自己都快五十的人了,即便是在牢里,至少一天还可以有口饭吃。只要爹和二弟过上好日子,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当然大牯牛也存侥幸心里,如果自己上书成功,还可以与爹和二弟一家人过上好日子。毕竟乡绅们的银两还可让他们过上几年好日子。只要有爹健在统率两兄弟,只要帮二弟讨上一房亲事,也就心满意足了。徐老爷家丫环二春虽然是寡妇,对二牯牛一直有意思,如果亲事能成,何家东山再起就有了指望。

二牯牛心性耿直,心里没有哥哥那么多心思,但他知道哥哥虽然近五十年纪,但只要有钱在十里八乡讨个过婚的女人还是有可能的,哥比自己聪明,也比自己会处事,要讨媳妇也应该先让哥,这是罗卜汝地方上的风俗习惯。自己除一身蛮力别的什么也不会,自己只要能够把徐老爷他们托付的上书递交上去,能不能起到作用他自然不敢说,但能为家里挣一大笔银子是实实在在的实惠……

父子仨各怀心事的躺下了。大牯牛和二牯牛睡在里间,外间便是灶房与烤火房。爹说自己没瞌睡,让两儿子先睡下,说自个再烤会火才休息。两个儿子考虑明天要出远门,很顺从的就进里屋睡下了,他们各自计划着明天起程去合江上书……

何三爷把灶当门的火堆捣了一番,之前那昏暗的火苗开始串了起来,把屋里的墙壁也映出几分生机。何三爷从灶背后的柱脚取出一包药粉轻轻的撒进串出来的火苗之上,顿时屋子里浓烟滚滚。只见他退出茅屋,把柴门轻轻掩上。在屋外的一块空地上来回的踱步。

这时正遇上徐大少爷从桐子坳过来找牯牛兄弟。见何三爷一个人在屋外来回的走动,屋内漫出烟雾,烟雾中有一种馨香扑面而来。徐大爷有些纳闷,不知何三爷意欲何为。

傍日里何三爷也算是本份人,徐大少爷并没有往别处想,就想找牯牛兄弟商量点事。何三爷谎称兄弟傍晚去了陈老爷家,说是明天有急用。徐大爷显得有些着急,见二人不在,以为他们真的是去陈老爷家借马匹去了。

徐少爷与何三爷做了交待,说待他们兄弟回来让他们找自己。

过了半个时辰,何三爷把门打开,见兄弟二人已经沉沉的睡去。方才从大牯牛的衣袋里将用布袋装好的上书取出来,揣进自己口袋里。打好绑腿穿上压在箱底里的寿衣寿鞋,用一条青布帕缠了腰带,从大牯牛拿回来的钱袋里取出几粒散水银子,依依不舍的掩上门朝火石岗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