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在世时,姜明德虽然不大待见,不在了也抹泪,想去送一程,自己腿都肿到大跨根子,扶着都走不了。也没有人扶他,后婆子姚氏、儿子姜正豪见了他都厌恶,巴不得他早点死,也少个吃饭的废物。听他说想去给姜明祖送行,儿子姜正豪训斥:“不晓得你个快死的人,凑个啥热闹,眼看过不了几天,庄里人都要给你送行了,还操心送别人。”气得姜明德大骂:“没良心的混账东西!你娘死的早,给你讨个晚娘又不管你,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小时候,我含在嘴里怕泡化了,顶在头上怕晒炸了,处处由着你。不读书净惹祸,
老子我垫着银子,到处给你求情说好话。临到头落到这个下场,早知道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你娘生下你,我就一脚踹死算球了,留下家产给你,还不如卖了抽大烟!”骂了一阵不见回声,抬头一看,不知啥时候人早走了,白费半天口舌。后婆子姚氏接话说:“都是你自作自受,打小我就看小畜生不是人,要打,你护得绑紧,现在知道怄气了吧?”姜明德不听后婆子说话还罢了,听了更来气,又骂姚氏:
“你个婆娘也不是啥好东西,我花银子娶你,就是为了有个头痛脑热的,好有个照应,你倒好,只顾自己吃喝玩耍,几时管个我的死活?生病躺在床上,想讨口水喝都不容易,还说我身上臭,整天躲得远远的,要你何益?和招来堂子里的婊子也无异处。”骂得姚氏火起,瞅着没人看见,赶过来就是两耳光扇在姜明德脑门上,顺势推了个仰八叉。姜明德大喊:“恶婆子杀人了,快来救命!”没人理会,也是没有人听得到,大家都忙着给老族长送行去了。姜明德自己挣扎半天,勉强爬到床上,睡着等死。姜正豪回家,姜明德就对儿子说,姚氏扇自己耳光,还把自己推倒地上差点摔死。姜正豪没好气的说:“活该,
都是你身体好的时间,只顾自己快活,讨了一个疯婆子,前几年我看不惯,锤了一顿,你不是告了姜明祖,动了家法,治我忤逆不孝,还跪香了吗?你还去找姜明祖告状就是了,和我诉啥子苦?”姜明德嘴不饶人还骂:“我不晓得造了几辈子孽,生了你这个逆子,还不如做孤老好过。”姜明福自从老族长辞世后,再也没有下过床,遭了半个月的罪,说话也不敢再得罪人了,知道姚氏没指望,求儿子正豪说:
“我这病也有时间了,拖得我也受不了,以前都怪我脾气不好,不该骂你,你抽时间去把四爷请来,给我瞧瞧,看看还有没有治头。”姜正豪说:“有啥治头,姜明荫弄些树皮草根,骗人钱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都八十四的的人了,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起病的年头就大凶。再说姜明祖比你还小一岁,都死了,你比他大,还怕啥死活。”气得姜明福连骂:“畜生,天打五雷轰的畜生!”
自己不能动,住在深宅大院,喊也没有人听得到,直恨自己当初不该盖这么大的房子。恨自己以前为啥把钱財看得那么重要,连个佣人也舍不得请。一连又拖了几天,尿也尿不出,浑身肿得发亮,脑袋像南瓜,攒了三天的屎,一股脑全拉在床上,一进院门就臭不可闻。姚氏也不打理,每天捂着鼻子送半碗饭扔在床上,连筷子都不给,好歹别让人饿死了,算是给自己积点阴德。开头姜明德饿急了,还用手抓着吃,后来想,早晚是个死,活的生不如死,还不如忍着不吃,饿死,
早点去了享福。再送饭,连碗摔掉,饿了四天不吃不喝,嘴里说话也含糊不清。姜明福听人说起,碍不过脸面,叫了郎中四弟姜明荫同去探望,毕竟和姜明德也算兄弟一场。走到姜明德家,姚氏接住兄弟两人,进屋就哭诉:“他三叔,他四叔啊,你们倒是来了啊,老爷也不知道咋的了,起病就不认得人,不吃不喝,见了人又抓又咬,屎尿拉在床上也不让人收拾。”姜正豪在一旁也帮腔:“着实疯狂的厉害,不说晚娘无可奈何,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让近身,一点办法都没有。”姜明福推开房门,一股屎臭尿骚味,把他熏得差点吐了出来,不敢进房,
扒着房门往里瞧,只见扔了两个碗扣在地上,洒在地上的面条和胡汤都已经发霉。姜明德躺在床上,看见姜明福开门,激动的双手不停比划,嘴里“哇哇”乱叫,就是听不清楚说啥。姜明荫人善,又是郎中先生,顾不得臊臭,捂住鼻子走到床前,想听个究竟。姜明德拉住四爷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拽住不放。嘴里不停地呜啦,
眼泪不住的流,就是听不出他在说些啥。姜明荫拉着他的手把了脉,
四爷也无可奈何,含泪拍拍姜明德的胸口,起身往外走。姜明德绝望的闭上眼,嘴也不呜啦了。姜明荫出来就嚷姜正豪:“看来你爹起病,
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咋就没有听你说起过,早说抓上几副汤药喝,兴许治好,就算治不好,也尽个孝心,那有你这样做儿子的。现在眼见人已不行,怕也不消喝药了。”姜正豪辩解说:“刚起病想请四爷瞧的,
爹好面子,装结实又怕花钱,不让请。”姜明荫直感叹:“也不知明德哥咋想的,守着这么大家产,临到自己成这个样子,看个病,喝个汤药都舍不得花钱,还想把钱带到棺材里去呀。”姜明福转头朝姜明荫说:“听症状像是和你二嫂一样,得了疯病,幸亏没有医治,治了也是白治,人还遭罪。这样也好,落下个囫囵尸首。”临走嘱咐姜正豪:
“提前印了落气纸钱守着,一定记住,人一断气就烧。别让你老爹幸苦一辈子,攒下这么大家当,临到上路,连个买路钱都没有。”过了两天,姜正豪家搭起灵棚,锁啦哀号,叮铛、木鱼声敲得一片响。姚氏哭得死去活来,嚷着要和老爷一起去了就好,情真意切,感动了几个心软的妇人陪着落泪,大操大办七天送上了山。
说起来也是怪事,老族长姜明祖辞世不到半年,姜家老庄前的斑竹园,先是零零落落的掉叶子,后来几乎全枯死了。庄里老年人都说兆头不好,姜家祖上几起几落,都和斑竹园相关,竹旺人旺,竹败人衰。正惶恐不安,老族长姜明祖两个儿子姜正华、姜正富先后得病,
起病就高烧不退,净说胡话,一会儿说老爹、老娘回家翻箱子找东西,
一会儿说黑白无常拿了铁链子要锁人,还说二娘披头散发来索命。吓得家人头发根子直竖,晚上没有四五个人,不敢伺候。姜明荫换遍了药方子,也不见病情好转。拖了半月,姜志義从县里请来洋大夫,洋大夫拿个听病器听了后说:“高烧久了,烧坏了肺脏,不好救了。”口口声声埋怨姜家人大意,说:“刚发病时,喝几片奎宁就好了的小病,
生生耽误得要了人的命!”洋大夫走后没有几天,两人先后鼻孔流出脓血,奇臭无比,一个三月十九日,一个四月二十七日,前先后走了。
去年死的两个都是八十多岁老人,算是喜丧,还让姜家人难过不已,
这两个正值壮年,更是万分悲惨,家里哭得天昏地暗。办完丧事,姜明荫要砸家里的药柜子,发誓再不给人看病抓药。两个侄子的死,让他这个做郎中的叔父愧恨不已,好像人是自己杀的一样自责。三爷姜明福另有想法,家里连遭祸事,老大走时葬的匆忙,莫不是让看地的黄金奎坑害了,埋在了三煞方上?若是如此,正荣、正贵危矣!想到着急,带了正贵,叫上刚死了老子的志存,怒气冲冲的闯进看地的黄先生家,要向黄先生讨个说法。进门就质问:“姓黄的,我姜家与你素无冤仇,就是招待不周,或是看地红包封的少了,也说得、讲得,
犯不着拿我家人性命较劲吧?连着害死我两个侄子,今天不给个说法,
侄孙子我给你带来了,他老子已被你害死,索性连他也一起做死算了,
再不是,让他点了你的院子,把你一家做死也行。”黄先生吓得连连作揖打躬:“姜三老爷这是从何说起,我祖上到我,三代人给人看地葬坟,凭的都是真才实学和良心,每葬一坟都是掐着分毫吊线,从不糊弄人,更无谋人性命、贪人钱财之说。贵府连出凶事或是另有缘故也未可知,与黄某有啥牵连。”说完还捧出地理书让三爷检阅,给自己证明清白:姜大老爷何时出生,何时辞世,是啥属相,该葬什么字头山向,一一指着地理书讲给三老爷听。姜明福像听天书,自己又不懂天干、地支、方位、地气啥的,只说黄先生脱不了干系,要给死去的侄子讨个说法。黄先生没有办法,拿出去年给姜大老爷看地,收到的五个大洋红包钱,递给姜明福说:“姜三老爷听不进话,总要这样冤枉人,我也没办法,退了当初给大老爷看地时,你家封的红包钱,
你拿了钱,遍请世间高明先生检验一下,看过姜大老爷葬的宝地,再好说话。要是黄某昧了良心,做了手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
话说到这分上,又拿了银元,姜明福也发不起脾气,临走说:“待我请人看了再说,如有差池再找你算帐不迟。”回到家左思右想,越想越担心。听人说清水县有个看地的先生,人称王半仙,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经天纬地之才,渡人成仙之能,声名远播。叫志存给自己做伴,一路打听,找到清水县王半仙住处。别看住着破草棚,只看人王先生,头上银丝飘飘,光是下巴飘着的一缕雪白长须,就不是凡人,真正的道骨仙风,气派胜过黄金奎百倍不止,那里是半仙,简直就是人间活神仙。姜明福和王半仙说了来头,高高兴兴的花了四块大洋,雇了滑竿,请人抬回姜家庄。歇息一天后,半仙戴上老花镜,先牵线看了大老爷姜明祖的宝葬,架了罗盘,吊过线。又问姜大老爷生辰八字,和驾鹤归西的时辰日子,翻开书看了一阵,掐着手指,子、丑、寅、卯一阵算,开口说:“姜大老爷宝葬也无啥大的错处,即便是不出大福大贵之人,也不至于招来祸事。”又看过老太太葬处说:“也是丹凤栖身之难得宝地,比姜大老爷葬处还好。”姜明福摸了摸脑袋说:“还出了怪事,坟葬的既无错处,为啥我姜家两年不到,连出祸事。”姜正贵说:“黄先生不是说恐怕别出有因吗,王先生来也来了,
不如请先生再看一看庄子门向,可有啥子蹊跷。”姜明福训斥说:“说啥糊涂话,老庄子住了十几代人,几百年了,又不是新盖的房子,和门向有啥关联。”王先生心里思量:都是一个祖师爷下吃饭,说人葬错了坟,毁了同行前程,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再者地理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也不好胡说乱侃,被同行揪住错处,也不是闹着玩的。倘若找不出错处,跑的这么大老远,又拿不走姜家的一块银元,心又不甘。
正在左右为难之时,姜正贵一句话,提醒了王先生,忙接过姜明福的话说:“姜三老爷此言差矣,日、月、星辰,斗转星移,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姜家列祖和大老爷在世时,能蹲得住的老庄子,不见得晚辈后生就能镇守得住,不妨看看再说。”回到庄前罗盘一架,红线一牵,王先生惊呼:“难怪如此,难怪如此,白虎门前座,不是灾就是祸。想来贵府上,近几年就没有消停过。”姜三老爷忙说:“先生真乃神人,啥都知晓!这两年家门还真是祸事不断,没有消停过,远房族兄姜明德就不说了,先是贱内,再是家兄、家嫂,隔了半年,两个壮年侄子也走了,连着遭难。”姜明福打问先生何为白虎,王半仙捋了一把白胡须说:“所谓白虎者,是山,寸草不生,无有生机也,你看对面那山,光秃秃的,是你这庄子第一败相。”姜明福不解,问道:“领教王先生,那山对着我姜家老庄数百年,为何现在才发威?”王先生说:“贵庄能够沿存至今,都仰仗着门前这片斑竹园,犹如万箭齐发镇住了白虎精。如今竹园凋落,白虎精乘机发难来了。所以说此庄子,
竹兴人旺,竹败人衰,其中的玄机就在此处,你姜氏祖上尽出武将,
少有文臣,也是借了弓箭镇虎之势。”三爷说:“老先生真乃神人,一席话,竟连我祖上几百年都说透了,先生看看现在怎么个办法,方能制服白虎,让它不再伤人才好。”王先生说:“治住白虎精怪,也不为难,派人去竹园清理了死竹杂木,依然栽种上竹母,尽快恢复竹园生
机。”姜明福说:“竹母倒也不用栽植,祖上几次兴衰,竹园也败过,
都是听其自然,烂了老竹鞭再度兴发,不需打理,要不了几年,又是青竹满园的。”王半仙又说:“栽种竹子虽然好使,但就怕眼目前,竹子一时半会长不起来,白虎还要伤人。庄子里年轻后生,最好逃离庄子避避稳当,待到竹园兴起方好归家。”姜明福说:“如何使得,年轻人都避难去,老年人守在庄子咋过活?还请先生用个别样好手段,治治白虎吧。”王先生不情愿的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用了后,让我和白虎精结怨,恐怕老身后半辈子要遭罪,再没有好日子过了,不能和你说的。”姜明福哀求说:“王先生也是德高望重之人,能看着我一庄子人遭殃,不伸手搭救的道理?只要想办法镇住了白虎,也不会
亏待你老先生!”王先生想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决心,手捋长须说:
“也罢,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也不忍看你遭难不管,就帮你们办了白虎精。也不要你们多的钱财,给我封二百个大洋压惊红包,我好回家请人做个道场,再找个隐蔽场所避难,躲着白虎精,不出世面才好。”姜明福合计了一下,穷人家命不值钱,
就不打账算,庄子里大户人家,每家凑过二十几块大洋,自保性命,
买个平安,也应该没啥难处,一口就答应下来。眼见大洋有了着落,
王先生说:“为今之计,只有请出青龙镇住白虎才好,别无他法。”三爷说:“先生说笑了,我们凡夫俗子,哪里去请得到青龙?”王半仙说:“三爷想啥,又不是让你请条真龙供着,只是在庄子院坝,正对大门位置,修一座照壁墙,请高明先生画一条青龙在上面,供奉青龙神位,镇住白虎精,即可保家人平安无事。”三爷赞叹:“王先生妙招,姓黄的做梦也想不起来的事情。早请王先生过来,也不至于让白虎精伤了两个侄子。”王先生架了罗盘,拉线打了金桩,划了照壁墙地基位置。关乎姜家人性命的大事情,不敢耽误,说干就干,立马开工,
庄子里同族没钱的都来出力,只用两天,一丈二尺宽,九尺高,一尺八寸厚的一座大照壁墙,矗立在院坝当中。又用桐油和石灰粉了墙面,
只待干了画龙。姜明福想省点钱,问王先生:“本家侄子姜志存,画龙描凤手段也还可以,可否画得?王先生说:“如何不行?只要画得逼真,用朱砂点了眼睛就行!”姜志存有了用武之地,只用三天时间照壁墙正反两面,各有一条吞云吐雾的青龙,逼真的呈现在大家眼前。
大青龙看上去,就像要腾空而起,冲出照壁墙,直上云天。围着看的人都赞不绝口:“没想到,没看出,平时不爱言语的姜志存,还有着这一手绝活!”王半仙也夸:“见了多少画龙的,没有画的这样逼真。
莫不是传说的张神画再世,人才,难得的人才!”王先生亲自用朱砂点了青龙眼睛,酒足饭饱领银元走人,姜明福没有为难王先生,有本事的人,他敬重,不会得罪。窝囊了半辈子的姜志存,借着青龙终于火了一把,老婆梅香也跟着长了脸。回家破例炒了三个菜,还给男人烫了一壶酒,姜志存受宠若惊,酒没开始喝,竟趴在桌上“哇哇”的哭了。梅香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到底烂泥巴糊不上墙,好不容易长个脸,还哭起来了。”姜志存一肚子的苦水,只有自己知道,军校没有上成,回到姜家老庄,地又种不了。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整天画,心里想着有朝一日,也要做个像郑板桥、顾恺之一样的大画家,
扬眉吐气一回。老婆刘梅香开始也高兴,鼓励丈夫画,端茶伺水,一点也不含糊,盼着丈夫画出好画,卖了钱,顺带做了名人,也好跟着沾光。谁知道画了一年,全是废品,连志存自己看着也不满意,扔了一屋子。刘梅香不死心,让男人择了一摞看的过眼的,拿到集市上去说是买回家糊墙。连买纸张的钱都没有换回来,更别说颜料、墨水。
刘梅香回家扔了家里的画笔颜料,姜志存从画家梦惊醒后,百无聊赖,
万般无奈,只好去了一个远亲开的纱厂,做了库房管理。按说日子也得过且过,可惜他人太迂腐,进库时和送货的吵,说称杆落得低了,
秤砣砸住脚了;出库时又和取货的骂,说是秤杆快撬上了天,亏了斤两。干了三个月就被人辞退。给人干活没有人要,干脆自己找营生干算了,置办货郎挑子,进城里买进一些小东小西的洋百货,走乡串户做了货郎,头两月还赚了几个钱,梅香也高兴,男人总算找到了养家的营生。慢慢的货是卖出去了,进货的钱却没有了,只怪姜志存面软,
庄里外庄外,有想要东西没钱的,都先赊账拿了货物,都说年底打下粮食卖了还帐。到年底也有讲信用的人家,都一个子不少的清了账;
有跟他叫苦连天,说粮食卖了,不够交租子的,有说害病拿钱抓了药喝,还不了帐的;还有耍赖说,拿了你的洋毛巾,还没有用,你着急用钱就拿回去再卖的。个个说的都有理,又是庄前庄后的邻居,志存也不好和人争吵。好好的货郎,算是做不下去了。梅香在家骂:“磨子压不出个屁的窝囊货,你不会和欠账的讲,贴了一年的家底儿,再讨不回来,一家老小要喝西北风了,他奶奶的,都瞅着你老实好欺负!”
欠账的给梅香道歉意,梅香客气地说:“都是邻居,早不见的晚见不忙,不着急,又不等着用钱,啥时有啥时给。”大伙都夸梅香:“多好的人,多好说话,比志存活套多了。求志存宽限几天不吱声,还吊着个苦瓜脸给人看。”姜志存没事做,心里又发痒,还想捡起画笔画画。梅香关了门骂:“在莫要羞先人了,画的再多,还不是给人拿去糊墙!”看见别人养蛐蛐卖了赚钱,志存又想养蛐蛐。没有钱买,大半夜提了马灯,满姜野、墙根下抓,怕买蛐蛐罐花钱惹梅香骂,竹园里砍了大竹子,锯成竹筒,一只只装下蛐蛐,放在家里,到了晚上,
蛐蛐一起鸣叫,吵得觉也睡不成。梅香又骂:“没出息的东西,尽弄那些没头脑的事,看人大哥和两个弟弟,当官的当官,再不济也是教书先生。你倒好,整天和一群虫子打交道。”养了一年,没卖几只,死的死、残的残。梅香一股脑全扔了,就差连男人也一起扔掉。当着外人梅香说:“在家没事做,画画儿,养蛐蛐也是乐趣,挺好的,志存就是没啥耐心,做啥都急躁,养不了几天全扔了,劝都劝不住,怪可惜的。”见放风筝的人不少,志存又想做风筝换钱,梅香还骂:“再么瞎折腾了,看你就是一个百做百不成的东西,有啥用处!”百无一用是书生,在姜志存身上应了验。三十好几的姜志存,啥也没有存下,就像老婆骂的那样:“还志存,存个屁,都在茅坑里,不,茅坑里也没有存下,都让人浇地了。”志存人生最大的成就,是娶了个漂亮能干好老婆,刘梅香生性豪爽,待人热情。见人不笑不说话,亲戚、家族有事,自己就是穷的没有衣服穿,也会出手帮助,即便遇上陌生人有啥难事,也能倾心相助,天生的热心人。连素不夸人的老族长,谈起这个孙媳妇,都伸出大拇指夸奖:“难得,难得,一身男子汉气概,若是男子定做高官,可惜生得女儿身。”刘梅香特别爱干净,家里几间房子都收拾的窗明几净,青砖地面也被她扫了擦,擦了扫一天好几次,年长日久快照出人影子。志存在家闲着只要一出家门,就被他拉着换衣服,换鞋子、拉衣袖、扯衣领。把男人打扮得整整齐齐,光鲜十足。
村里老人都拿梅香做模范,教育后辈人,姜明祖常说几个儿媳:“都几十岁的人啦,邋里邋遢,看看孙媳梅香,才多大年龄个人,家里收?拾的干净利落,待人处事多有分寸!你们也要学着点,别让晚辈看不起。”姜志存半辈子,做了唯一一件让梅香满意的事情,就是养了一只小松鼠,刚养着的时候,梅香嫌弃又脏又臭,到处拉粪,要志存扔了喂猫。小松鼠很是灵性,就像看出来女主人在家的地位,一月不到,
那小畜生,见梅香坐下就朝身上爬,伸出小舌头舔梅香手指头,舔得直痒痒,梅香觉得有趣,就逗着玩,小松鼠一对前爪抱起,后腿立起来,连做作揖状。惹得梅香笑的前仰后合,直夸活宝,视如掌上明珠。
小松鼠见了老主人志存,反倒又抓又咬,气得志存大骂:“小畜生势利,早晚掐死算了。”说是这样说,凭着小松鼠现在的地位,连梅香都喜欢上了,还敢掐死,简直是自己找死。志存也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连小松鼠都嫌弃,手脚没得放处,拿了扫把扫地,被梅香一把夺下,数落:“扫有扫不净,还得我扫一道,何苦浪费扫把。”提起水桶去打水,又被梅香扯下扁担嚷:“清清的井水都让你搅成浑汤,
别人都不消吃了,赶快给我放下。”梅香煮饭,志存献殷勤添火,又招一顿训:“老几十岁了连个火都烧不好,捂得光冒烟,把人眼睛都熏瞎了,快给我滚得远远的。”争争吵吵,糊里糊涂过了两年,梅香说志存浑身发臭,难闻死了,闻了恶心。开始志存不觉得,说的多了,
好像真臭,也不知道咋的就臭了。怎么洗都臭,自己也厌恶自己,心里也讨厌梅香。家里只要来了外人,两人就是恩爱夫妻,有说有笑,
梅香端茶递水,也不会忘了先给志存,志存拿了水果先要掰一个递给梅香。梅香就是梅香,当着外人,男人就是男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不会让志存跌了面子,志存就是无端发脾气,也会陪着笑脸。时间久了,姜志存也抓住了做大爷的机会,只要有人来家,就翘起二郎腿,陪人喝茶聊天,啥也不管,啥也不做。逮住空子,还把梅香训斥几句出口气。就连儿子姜玉龙学堂归家,经常看到的也是,老娘整天忙忙碌碌,老子见天碌碌无为,百无是处,爱发脾气。儿子也说老爹混账身在福中不知福,被老娘伺候的不耐烦了。夫妻两人独处时,谁也不理谁,开了口,对上话就要吵,晚上睡觉,谁也不挨着谁,两人之间,有一条无形的壕沟,不可跨越。在姜志存心里,老婆已不是人,是神。
可敬不可亲,可怜不可爱,可恶不可恨的煞神!族中人有说:“别看志存人没啥出息,命好,娶了个漂亮贤惠的好老婆。那么个一事无成的窝浪费,被梅香像神一样供着。”也有说刘梅香,前世一定欠了志存的债,来还债的,把个没啥用处的男人,心疼的像宝贝。志存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这个宝贝自己知道。
做了照壁墙,庄子里两年没有事,没死人。三爷松了口气,老族长姜明祖死后,自己总算主持做了一件大事,一件挽救了姜氏家族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