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年遭灾,第一年雨涝,从农历七月半下到九月二十一,两个多月白天不住雨点的下,晚上雨住放晴,进不了田地。成熟的玉米、
水稻都烂在地里,有人冒着大雨抢回来的粮食,没有太阳晒,也都生芽霉变,几乎颗粒无收。第二年大旱,三月初八到八月十五总共下了两场雨,连地皮都没有打湿。地里的玉米杆子长到两三尺高,干枯的都能放火了。稻田里晒开的裂缝,脚丫子塞进去看不见,青蛙都快晒死了,余下一姜的枯稻草。又是一年差不多颗粒无收。佃户们都商量着找东家减租子,姜明德家以前的二十多个佃户,找到姜明福家,领头的李大根说:“连着两年遭灾,三老爷也是看着的,目下家里都揭不开锅盖,还求三老爷抬爱,抬爱。”姜明福说:“你们说的也无道理,
种田交租天经地义的事,只管叫苦赖账,受灾了要减租,遇上丰收年,
咋也不见你们给东家加点租子?尽为自己打算,不顾别人死活。”李大根说:“荒年减租,是大老爷留下的规矩,先东家姜明德那么尖酸刻薄的人,每逢遭灾,也拗不过都会减租的。”不提姜明祖还好,一提姜明福就来气:“都是大老爷在世时,把你们惯的坏毛病,有点天干地湿的,就谎报灾情,吵着减租赖账。你们还找大老爷说去好了。李大根说:“三老爷要是如此说话,地是真的种不下去了。”姜明福说:
“种不下去了,给我交回来就是。”李大根也是犟牛性子:“交就交了,
都交了不种就是了!”姜明福更是说了狠话:“地不种了,也别想在哪地面住了,你们盖房,也是占了地的。”李大根气得浑身发抖:“还不让人活了,地种不起不种了。自家盖的房子也不让人住了。说是姜明德心狠,我看是走了小鬼招来了阎王,你的心比姜明德还要狠!”随同的人见说不出个名堂,害怕较上了劲不好收场,把李大根拖走了。
姜明福正生气,姜正贵一路走一路嚷嚷:“大爷教学教糊涂了,脑袋不好使,减了自家的租子不说,还自作主张,把二哥和三哥名下的地租也减了。也不问一下两个侄子同意不同意。”三爷叫正贵:“先别顾着说了,赶快叫四爹过来,别让他也放了口,减租就晚了。”姜明荫过来就说:“租子还是要减的,连遭两年大灾都是见着的,不说多的,
就减租一半,两年收一年算了。大爷生前立下的规矩,不能废了,硬抗着不减租也没有道理。逼得穷人都不种地,也不是啥好事。”姜明福提高了嗓门喊叫:“你老四也是老糊涂了,还减一年租。你倒好说,
家里有药铺子扛着,又不缺钱。正荣那个书呆子,仗着有几个学份钱,
也敢充好人,惹急了我,扒了学堂,让他教个狗屁学,领着一家子喝西北风!你也是,等我砸了的药柜子,烧了你骗人钱财的树皮草根!”一向善良,轻易不动怒的姜明荫,此时也发恼了:“你跟我斗个啥狠,减租子碍着你啥事情?
你又没有一分地,姜明德那二百亩地,与你有啥关系?你心痛个啥子?
瞎糟心!”姜明荫说完,抬起屁股,怒气冲冲的走了。呛得姜明福说不出话来,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望着姜正贵说:“家要败,出妖怪,
咋的就出了这叔侄两个败类,都是你亲老子的过错。活得没事干,整天胡说些什么:“做人要凭良心呀、多行善少作恶,人在做天在看啦;
穷人也是人,不要仗富欺贫啦”。尽是一些迂腐没有用的东西。你是族长,可不能像他们一样软弱、迂腐,掂不出个四斤八两,你亲爹的话多数迂腐、守旧,是不能听的。有些事情,有些人面前,心里还得有一股狠劲。“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想干大事也不能禁拘于小节。”不减租就要饿死人,没奈何,全庄大户都减租一年,姜明福独木难支,减了一半的租子,姜明福心痛了一年。挨到第二年开春三月天,除了几家有地有点家底子,庄里快一半农户烧火断了粮,出外逃荒的也不在少数。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做,姜明福镇子上的商铺,
也没有人租了,还好一大家子,有县城当校长的姜志義教书工资,和在部队做营长的姜志高军饷接济,日子还算能过。
这几天,姜正贵媳妇窜门,窜出一个更让姜明福父子听了心惊肉跳的坏消息:说是临庄张家庄,来了几百吃大户的穷人,走到大户人家就不走了,直到吃得盐干米尽,才动身找二家。”姜明福说:“还有这等荒唐事,没有王法了吗?想吃谁家就吃谁家,官府干啥吃的?也不管了,听凭胡闹?”正贵老婆说:“人家说是,人山人海的一起走,
又不打又不抢,只是要吃饭活命,官府也是拿他们无奈何的事情。”
姜明福和姜正贵商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提前做好防备才好。
让庄子里的年轻人,时刻做好准备,防范外来人进庄,有了苗头,就到庄子隘口堵住。真是怕啥来啥,一天饭后,姜明福正在闭目养神,
姜正贵进门就嚷:“爹,来了,爹,来了。”姜明福说:“那个爹来了,
都当族长的人了,说话颠三倒四、没有一点谱。”姜正贵说:“那个说爹来了,是饥民来了,好几百饥民,已经到了山口竹园脚下。”姜明福一头站起:“那还磨蹭个啥,还不快喊人堵路!”杵了拐棍,就往外跑。叫了五十几个青壮年后生,加上六七十多个看热闹的老人和小孩,
凑了百八十人,聚到庄前竹园里,密麻麻的占在台阶隘口处堵路。一会儿饥民男女老少,几百人蜂拥而至,双方碰到一起僵持起来。饥民中有人发声:“只顾朝前走,大路朝前,各走一边;还有挡了路,不让人活命的道理!”饥民前排站的都是老汉、老太婆,手里牵着小孩,
看着饿得面黄肌瘦的老人和小孩,庄子里堵路的人们,也不知道如何下手。老饥民们牵着小孩,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好像堵路的人不存在一样,径直朝前走,庄里人一直被逼得往后退,眼看就要挤上院坝。
姜明福急得大喊:“还不用点力,等到这一帮人进了庄子,谁家能承担得起?是我姜家子孙的,都给我扛住,不要退了!”谁能扛得住,
饥民喊着号子,再一哄挤,姜家庄老少全被挤在一边,大眼瞪小眼。
看着六七百人的饥民队伍,乱哄哄的冲进庄里。庄里人反倒被撂在后面,姜明福感觉自己脚都没法着地,被饥民架空卷回了庄子,看着涌进姜家老庄的几百口饥民,姜明福父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个领头的饥民,说是要找庄子里主得了事的说话,被人领着找到三爷和族长姜正贵,饥民头儿说:“我们凑到一起讨吃喝,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以前走到哪里,多数知趣的財东,也就好菜好饭的管待几天,好言好语礼送出境。也遇到过不晓事的主户,捂着粮食,不让大家伙活命的,
穷兄弟们一把火烧了家院,打死当家的走了人的。听人说姜家祖上也是积德行善之家,想必都是明事理的人,该咋办,也不用我们多说吧。”
姜明福思量,不应付一下恐怕过不了这个坎,吩咐姜正贵,召集庄子里几家大户,捐了几斗米,在学堂前架起三口大牛肚子锅,连着三天,只管熬稀饭让饥民喝,喝得直打饱嗝,三天喝了一石零五斗的大米粥。
饥民们也不言语,每天只管喝粥,喝了睡,睡醒了再喝,没有一点离茬的意思,姜正贵尝试着劝饥民离开庄子,陪着笑脸说:“各位乡亲,敝庄也是苦寒,各位贵客来敝庄已经三日了,敝庄里也算尽心竭力了,只是太穷也没奈何,还请移步他庄,早作打算,免得耽误了各位前程不好。”几个领头的饥民说:“昨日就发话,要众人动身,
离开姜家老庄,无奈这几日都喝稀粥,贱命虽然都还在,可大部分人身体虚弱,想走也走不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要想人走,还得改善伙食,将息好老弱病残的身体,才好启程。”爷儿俩议论一番,又找大户商议,姜明福说:“这些饥民,就是不拿刀枪的活土匪,连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看来要想让这群饥民摞窝,不给吃好,是不会走的。还得我们几家鼎力协作,倾其所有,好好招待一番,早点送走这帮瘟神算了。”姜明福聪明反被聪明误,白白浪费了一石多白米,多供养了几天饥民。姜三爷人还算活络,封了五个领头的饥民每人一块大洋,才算把人打发走了。第一茬饥民走了不到半月,
第二茬又来了五百多人,气得姜明福说:“日子没法过了,不如带了庄子里的人,也出去吃大户清闲。”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姜家人变得聪明多了。好菜好饭款待三天,饥民们就走了。二茬饥民走后,姜明福才知道,姜家庄着了第一茬饥民的道,按照吃大户的规矩,第一茬饥民吃过后,应该在路口插上标记,后来的就不会进庄子民只嫌姜家老庄没用心招待,故意留了一手,不做记号,害得姜家老庄遭了两次劫难。姜明福不住口的大骂:“银元送鬼了,那么多饭菜都喂狗了,该死的混账东西,讨不到好死的穷鬼,祖祖辈辈做叫花子要饭的玩意儿!”
饥民过后又闹兵荒,乡公所也派人打了招呼,乱兵散勇的,没有个说理的地方,能避就避了,不要纠缠,打死白死了。半年时间里,
没有定时,庄子里只要有人喊一声:“当兵的来了。”各家各户全都关门就跑。姜明福不相信:“当兵的会吃人?我家志高还在队伍上做营长呢,怕个球!”几十个大头兵闯进姜家老庄,别人都跑了,姜明福怕丢了家当,没有跑。四五个大兵摸索着走进姜明福家院子,见一老叟,手抱水烟袋,并无半点怕处,也是稀奇。一个长官摸样的人,走到姜明福面前问:“老头,庄子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姜明福说:
“庄子里的人闻听尊驾光临,都逃走了,也不知军爷作何称呼,来敝庄有何贵干?”当兵的笑着回答:“我们都是国民革命军人,在本处清剿土匪来了。”姜明福忙打恭说:“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一家人了。
我侄孙子姜志高,还是革命军的营长呢。”那带兵的说:“若是真的,
还是长官了。”看过姜志高身着少校戎装的照片,忙向姜明福行了军礼,自己介绍说:“本人少尉连长孙大勇,见过长官贵属。”看在姜志高少校戎装照片的面子上,孙大勇没有为难姜明福,住了一晚,规规矩矩的离开了姜家老庄。孙大勇一伙一走,庄子里的人都回了家,见庄子里秋毫无犯,也是诧异,都说兵匪一家,还没有见过不抢钱财的兵痞。都猜不到当兵的,咋就放过了姜家老庄,就肯放过了姜明福。
姜明福得意洋洋地向众人卖弄:“那一帮当兵的一到屋子,见了我家志高的照片,对着照片就敬礼。转过头就朝我跪下磕头,也不知道咋回事。想是我家姜志高做了元帅,统领着他们吧。临走,当官的还给我磕了个响头呐。”庄子里的人听说姜志高的照片有这么大的用处,
都异常羡慕,特别是几家富户,都后悔没有向姜志高讨一张影片,用来对付当兵的。姜明福说:“这事情也不难,我在汉口就见过,照片可以翻拍的。”知道乡里人不懂又说:“翻拍就是拿着留影机器,对着影片再拍,翻拍就是费点事,拍一张怕得花三、五个大洋。”都说花三五个大洋,买个平安也值得。姜明福说姜正贵:“你是族长,保护族中人安危也有责任,幸苦一点去汉口一趟,抓紧把这事情给大家办了,没有推辞的道理,免得当兵的再来庄里,大家恐慌。”大伙都感恩说:“还是三老爷心好,处处想着大家伙”。七家大户,一共凑了三十五块大洋。听说有此等好事,又有八家日子勉强过得去的人家,也要翻拍姜志高的影片,苦于银元一下凑不齐,找族长想办法,姜明福同情的说:“我也知道,你们手上不宽裕,又想图个平安,想一想,挂我家志高的影片,也是给我大房长脸的事情。我每家补你们一块大洋,
把这事情办了,别让那七家知道了就是。”八家都说:“为了自家安宁,
还要族长家贴钱办事。”有懂事理的说,统共十五家均摊,该给族长凑点盘缠钱,才是正理。姜明福说:“盘缠就算了,谁让他是族长,给族人出出力也是应该的。”又收了三十二块银元,总共六十七块大洋。
众人一走,姜正贵收拾行装,就要带了大洋,动身赴汉口。姜明福笑得浑身发抖:“你个苕人,和他们强不了多少,带那么多银元,是要给志高镀金身呀?只到县城照相馆就做了的事情,还用去汉口花盘缠!”又喊姜正贵:“问你四爹讨了银元一起做了。”正贵问:“四爹那收几块银元?”姜明福不耐烦的说:“你个榆木脑袋,啥时候能开窍,
还用问我吗,五块大洋照收,他又不缺钱。再说他那张破嘴,收少了,
说露嘴咋办?”又嘱咐姜正贵:“事情办好了,去姜志義学校住两天
再回来,学校吃住又不用花钱,回来的早了,让人看出跷蹊不好。”
来去六天,姜正贵回到姜家老庄,十五户都千恩万谢的拿走了翻拍的姜志高影片,端端正正的挂在堂屋正中。翻拍的有点模糊,看不清人脸也没有关系,全部让四爷在影片下面写上:“国民革命军营长姜志高之宝像。”姜正贵算了一下,县城照相馆做了十六张影片总共花了两块大洋,自己吃饭带住旅馆花了不到一块银元。六天净赚了六十九块大洋,姜正贵彻底服了老子,这一肚子的生意经,自己一辈子怕是也学不完。姜明福得意的说:“十几家才开个头,不信你看,再来大兵顶用了,庄子里其余的家户,再没有钱,砸锅卖铁也要做影片,赚大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吶。”心里也感激侄孙子姜志高,这小子打小和我不亲,没想到从了军,给自己找了个生财之道,没想到!远在军营里的姜志高也没有想到,庄子里的人,会把自己的照片供起来当护家符用,威风的简直和委员长蒋光头有一拼。唯一担心的是姜志高老娘冯氏,找到姜明福诉说:“正贵兄弟把志高影片,印得到处让人挂,
别折了志高的寿数不好吧。”姜明福说:“看你说的是啥话,城里有钱的人,都挂蒋委员长影片,还能把蒋委员长寿数折了?多少人影片想叫人挂,谁肯挂。我也想让人挂,可惜了当兵的不怕。多么光耀的事,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姜明福原来怕当兵的进庄子,现在天天盼望队伍进庄来,吓一吓庄里的人,也好让大家都知道姜志高影片的用处,
自己才好印影片赚钱。
姜明福家连着喜事不断,这边,赚了银元,那边,孙儿姜志远,
考进了国民党中央党部青年特训班。姜明福抱着水烟袋,在庄子里四处宣扬,庄户人家不知道中央特训班是干啥的,姜明福神乎其神的说:中央,说白了,就是皇帝座位的金銮殿,在中央做事,就和当年陪皇帝,坐在一起喝茶议事的人一样,都相当于大清朝时的军机大臣!”
听得乡民都砸了舌头,伸出大拇指,直夸姜志远了得,小小年纪,就做了军机大臣。姜明福心里得意,还不是自己,自己请王半仙做了照壁墙的功劳!这一年,姜明福像做了皇上一样飘忽,伏天热了,躺在凉椅上闭目养神,刘氏、李氏,一边一个掌个大蒲扇扇风,顺带给自己哼着小曲解闷。冬天冷了,怀里抱着暖炉喊背痛,让两个小妾给自己捶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