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雪水顺着檐角滴落，在青砖上砸出细小的冰花。
凤清瑶裹着银狐裘靠在软榻上，看李长风第八次将兵书翻到军饷调配那页。
烛火在他眉骨投下阴影，像把未出鞘的刀。
北疆五万石粮草，户部批了三次都没过？她将煨好的参茶推过去，指尖掠过对方虎口处的旧疤。
李长风反手扣住她手腕，察觉到久违的暖意：你手不凉了。话出口才惊觉逾矩，却见凤清瑶顺势将掌心覆在他手背，素白袖口露出半截红绳——是前日太后赏的平安结。
将军可知为何冬雪压枝梅更艳？她指尖蘸着茶水在案几勾勒，蜿蜒水痕恰似北疆舆图，枯枝败叶经霜则落，留下的都是铮铮铁骨。茶渍漫过标注朔州的位置，正是闹粮饷最凶的驻军地。
三更梆子响时，凤清瑶站在演武堂暗阁。
二十八颗铜钉在沙盘上泛着冷光，对应朔州二十八营将领名册。
她闭眼轻触其中一枚，铺天盖地的杀伐声突然灌入脑海。
刘副将上月在醉仙楼收了西域商队三箱玛瑙。她猝然睁眼，冷汗浸透中衣，王参领嫡子赌输八千两，把军械库钥匙押给了地下钱庄。
李长风扶住摇摇欲坠的妻子，她发间药香混着血腥气：别勉强。
还剩最后三个。凤清瑶咬破舌尖保持清明，染血的铜钉突然剧烈震颤。
她看见硝烟弥漫的城墙上，有人将毒粉掺进粮袋，而李长风的帅旗在火海中轰然倒塌。
晨雾未散时，玄甲卫已包围朔州大营。
凤清瑶倚着马车小窗，看李长风单骑入营。
他铠甲折射着破晓天光，像柄劈开混沌的利剑。
当第三个将领被押出营帐，她终于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谣言比春风更快席卷军营。
当凤清瑶醒来时，听见两个小兵在窗外嘀咕：听说将军夫人是妖物，摸下兵器就能摄魂...
李长风踹开门，盔甲上还凝着塞外的冰碴。
他解下佩剑重重搁在案头，剑鞘缝里簌簌落下黄沙——那是朔州大营独有的赤金沙。
他们说我被美色所惑？他突然低笑，沾着沙砾的手指抚过凤清瑶发间白玉簪，明日随我去趟虎贲营。
暮色染红点将台时，凤清瑶正对镜描眉。
镜中映出李长风擦拭佩剑的身影，剑脊倒影里，她绯红裙裾似燎原烈火。
窗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十八面牛皮鼓在暮色中轰然炸响。
十八面牛皮鼓震得地面发颤，李长风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拾起案头佩剑，剑穗上坠着的赤金沙簌簌落在凤清瑶梳妆台上。怕吗？铜镜里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
凤清瑶将最后一笔螺子黛描过眉梢，镜中女子眼尾扬起凛冽弧度：将军在处，便是千军万马又何妨？
虎贲营校场火把通明，黑压压的将士们盯着高台上并肩而立的两人。
凤清瑶裹着玄色大氅，苍白的脸被火光镀上一层暖色。
李长风解下佩剑重重插进夯土台，剑柄红缨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半月前朔州大营查出八名叛将。他声音像淬过冰的刀，前排几个百夫长下意识后退半步，今日虎贲营要审的——是吃空饷的蠹虫！
人群轰然炸开锅。
络腮胡的赵参将突然拔刀指向凤清瑶：兄弟们别听这妖女蛊惑！他刀尖还沾着新鲜马血，大将军从前何等英明，自从娶了这个病秧子......
寒光闪过，赵参将的刀哐当落地。
李长风甩去剑上血珠，看着对方捂住汩汩冒血的手腕：三月初七，你克扣阵亡将士抚恤金二百两；四月廿三，私卖军粮三百石——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账册砸过去，要念完你三十六条罪状，得耗到明日鸡鸣。
凤清瑶忽然踉跄着扶住旗杆。
她指尖擦过飘动的李字帅旗，无数破碎画面涌入脑海：赵参将往酒坛倒药粉，十几个士兵七窍流血倒在营帐......血腥气冲得她喉头腥甜。
西营第三帐。她哑着嗓子开口，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去年腊月冻死的十九个新兵——他们的冬衣填的是芦苇絮。
原本躁动的队伍突然死寂。
有个满脸冻疮的小兵扑通跪下来，从怀里掏出半片发霉的衣料。
火把照耀下，破布里钻出的芦苇絮像肮脏的雪。
李长风抬手击掌，亲兵押出个瑟瑟发抖的粮商。
那人趴在地上连连磕头：都是赵大人逼小人用陈米换新粮，说冻死几个不妨事......
妖言惑众！赵参将突然暴起，袖中暗箭直取凤清瑶心口。
电光石火间，李长风旋身将人护在怀里，铁箭擦着他肩甲迸出火星。
凤清瑶在漫天箭矢破空声中抓住李长风手腕。
她沾血的手指划过他掌心，借着两人宽大袖摆遮掩，飞快写下地窖二字——那是赵参将藏匿赃银的密室。
当亲兵抬出二十箱雪花银时，不知谁先喊了声大将军英明，声浪很快席卷整个校场。
凤清瑶望着跪满一地的将士，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她最后记得的，是李长风铠甲上带着塞外风沙的气息。
再睁眼已是三日后的将军府。
窗棂透进的阳光里浮动着药香，凤清瑶发现腕上多了串珊瑚珠——这是南疆贡品，能镇惊安神。
外间传来刻意压低的对话声。
八百里加急军报。亲兵的声音带着颤，御史**名弹劾将军擅自动刑，刑部已经派人往朔州......
铜盆落地声打断话语。
李长风撩开珠帘进来，玄色常服沾着夜露。
他伸手试了试药碗温度，把试图起身的凤清瑶按回软枕：不过跳梁小丑。
但凤清瑶看见他左手拇指无意识摩挲剑柄——那是他思虑极重时的小动作。
檐角铜铃忽然被风吹得急响，恍若金戈铁马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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