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
冰冷的雨水在“星光便利店”那块褪色的霓虹招牌上摔得粉碎，晕染开一片模糊而廉价的红蓝光晕，徒劳地对抗着深沉的夜色。
深夜的街道空得瘆人，湿漉漉的柏油路反射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像一条通往虚无的河。唯有这间小小的便利店，固执地亮着惨白的光管，像个被遗忘在雨夜汪洋中的孤岛，散发着速食、塑料包装和过期商品的混合气息。
林默把自己缩在收银台后面那把吱呀作响的塑料椅里，像个快要耗尽电量的老旧机器人。眼皮半耷拉着，视线落在收银机模糊的显示屏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油腻的键盘，结算着今晚最后几笔微不足道的交易—，一包最便宜的香烟，两罐冰镇啤酒，一袋打折促销、明天就要过期的薯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关东煮汤底味，混合着雨水带来的潮湿土腥气，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他喜欢这个时间。临近午夜，人最少。喧嚣褪去，只剩下雨声和冷柜低沉的嗡鸣。这是他一天里为数不多能稍微放松的时刻，尽管这种“放松”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他需要这种寂静，或者说，他需要维持自己周围的这种“正常”的寂静。异能者的世界光怪陆离，而他，只想做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背景板。
生存法则第一条：低调，低调，再低调。融入人群，泯然众人。他的穿着是精心计算过的平庸——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深色牛仔裤，一双毫无特点的运动鞋。头发是毫无造型可言的黑色短发，脸上是长期夜班留下的、挥之不去的疲惫感，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审视。他像一粒灰尘，飘在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
店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撕裂了雨夜的相对宁静。冰冷的雨水和一股更刺骨的怒气同时灌了进来。
两个男人冲进店里，像两头发狂的公牛。一个身材壮硕，头发根根竖起，细小的蓝色电火花在他发梢和指尖噼啪乱窜，空气里弥漫开一股臭氧的焦糊味。另一个身形精瘦，脸色铁青，呼吸间喷出的白气带着肉眼可见的冰晶，他走过的地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他们显然刚从隔壁酒吧的“友好交流”升级成了全武行，现在把战场转移到了这个更“宽敞”的地方。
“你他妈再说一遍？！”电火花男咆哮着，声音带着电流的震颤，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立式冰柜上。
“哐当！”
一声巨响，冰柜厚实的金属门瞬间凹下去一个清晰的拳印，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晶莹的冰霜。紧接着，跳跃的电弧像失控的蛇群，“噼啪”几声窜上冰面，将新生的冰晶炸得粉碎，冰渣四溅。
“说你怎么了？废物！连瓶酒都护不住的软蛋！”冰霜男毫不示弱，声音冷得像掉冰渣子。他猛地抬手一挥，空气中温度骤降，几道尖锐、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冰锥凭空凝结成型，带着刺耳的破风声，如离弦之箭直射“电火花男”的胸膛。
“电火花男”怒吼一声，周身电弧暴涨，蓝白色的电光噼啪作响，瞬间在他身前交织成一面噼啪闪烁、耀眼夺目的电网。冰锥狠狠撞上电网，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冰屑与电火花猛烈地迸溅开来。
炫目的电光与刺骨的寒气瞬间充斥了这间小小的便利店，如同两个失控的元素风暴在狭窄空间里对撞。货架上的商品被激荡的气流掀飞，瓶瓶罐罐哗啦啦滚落、碎裂一地。关东煮的汤锅被一道失控的、小指粗细的电弧击中，“砰”的一声闷响，塑料盖子炸开，滚烫的汤汁四溅，溅在墙上、地上，冒出滋滋的白烟和一股焦糊味。空气在寒冷与灼热间剧烈扭曲。
风暴的中心，两个异能者面目狰狞，嘶吼着催动力量，每一次碰撞都让这小小的空间震颤。
林默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来了。麻烦总是像闻到腥味的苍蝇。他慢吞吞地站起身，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被吓坏的夜班收银员的惊慌失措——瞳孔微微放大，嘴唇紧抿，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他一把抓起靠在角落里的塑料扫帚和铁皮簸箕，动作笨拙，仿佛想用这简陋的工具清理满地狼藉，又像是要给自己找个防身的武器壮胆。
他低着头，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贴着冰冷的墙壁，朝着那两个正在制造小型天灾的男人挪过去。他的目标清晰：他们身后，那排被飞溅的冰锥打歪、薯片和膨化食品散落一地的货架。明天过期，今晚必须清理掉。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一步，两步。他像个误入战场的幽灵，脚步轻得几乎被雨声和打斗声淹没。他刻意避开了能量最狂暴的中心，选择了看似最安全的边缘路径。然而，混乱的战场没有安全区。一道失控的、只有筷子粗细的冰凌碎片，被“冰锥”猛烈的寒气裹挟着，如同流弹般朝他面门激射而来！速度快得普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几乎是同时向侧面踉跄一步，试图避开。就在他脚步落地的刹那，就在那冰凌碎片即将刺入他眼睛的瞬间——
噗。
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声音。如同炽热的烙铁插入松软的雪堆，又像信号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掐断。
那道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凌碎片，在距离林默眼球不足十厘米的地方，毫无征兆地、彻底地消失了。不是融化，不是碎裂，是彻彻底底地从物质层面湮灭，分解成了最基础的水分子，连一丝冷气都没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紧接着，连锁反应发生了。
跳跃闪烁、噼啪作响的电网，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溃散，蓝色的电光眨眼间熄灭，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
“冰霜男”正在凝聚的、射向“电火花男”的下一波冰锥，在成型的瞬间便无声无息地汽化，只留下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冰柜门上凝结的厚厚冰霜，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迅速融化，水珠成串滴落在地，发出“嘀嗒”的轻响。
空气中狂暴的能量波动、刺骨的寒意、灼热的电离子、精神对抗产生的无形压力……所有的一切，在林默脚步落定、踏入这片混乱边缘区域的刹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抹过，无声无息地、彻底地归于沉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便利店里只剩下物理碰撞后的狼藉——歪倒的货架，满地的碎玻璃、膨化食品和黏糊糊的关东煮汤汁，以及两个男人脸上猝不及防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般的茫然。
他们依旧维持着攻击的姿势。“电火花男”的拳头还抵在冰柜门上，肌肉贲张，脸上是挥拳的凶狠。“冰箱男”抬着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凝聚寒气的动作。但此刻，他们身上再无一丝异能的光影和波动。力量消失了，如同被凭空抽走。两人僵在原地，眼神空洞，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难以置信的困惑，像是两个刚刚还在激烈对打的提线木偶，突然被剪断了操控的丝线。
这诡异的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随即，被更深的恐慌取代。他们的眼神从茫然变为惊恐，互相瞪着对方，都以为是对方用了什么闻所未闻的可怕手段，瞬间剥夺了自己的能力！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
林默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刚才那致命的冰凌碎片不过是幻觉。他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他蹲下身，动作平稳，呼吸均匀，专注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薯片一包包捡起，仔细地掸掉上面沾染的灰尘和一点点汤汁，然后重新码放回摇摇欲坠的货架上。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仿佛这袋临期薯片才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收拾完那片狼藉，他站起身，平静地绕过两个还僵在原地、脸上写满惊骇和不知所措的“雕塑”，走回收银台。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一丝停顿，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看那两个失魂落魄的异能者一眼。
他拿起那袋刚刚码放好的临期薯片，熟练地在扫码器上划过。“嘀”的一声轻响。
“承惠，六块五。”林默的声音平静无波，在突然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和冰柜嗡鸣的便利店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公式化的麻木。“现金还是扫码？”
“电火花男”和“冰霜男”猛地转过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平平无奇的收银员。刚才那诡异的、力量被瞬间抽空的恐惧感还攥着他们的心脏，而眼前这个男人的平静，比刚才力量的消失更让他们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你…你……”“电火花男”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干涩的气音，手指颤抖着指向林默。
林默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那眼神里没有挑衅，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漠然，像是在看两件碍事的家具。这目光让两个前一秒还凶神恶煞的男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现金还是扫码？”林默又问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手指在收银台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叩击声。
这声音像是一记警钟敲在两人心头。巨大的恐惧压倒了愤怒和疑惑。“冰霜男”反应更快一点，哆嗦着手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几乎是扔在收银台上。
“不不…不用找了！”他声音发颤，一把扯住还在发懵的“电火花男”，连滚爬爬地冲出了便利店大门，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幕中，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林默拿起那张湿漉漉的十元钞票，用纸巾仔细吸干水渍，放进收银机。他拉开抽屉，取出三块五的硬币，整齐地码放在收银台角落的零钱盒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那袋临期薯片，随手塞进柜台下的员工储物格里。然后，他拿起那块脏兮兮的抹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溅上关东煮汤汁的柜台和收银机，动作一丝不苟。
门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门，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便利店内，只有冷柜的嗡鸣和抹布擦拭台面的细微摩擦声。
而在便利店深处那个不起眼的监控屏幕上，记录着刚才那场短暂风暴的片段：在“电火花男”砸向冰柜、“冰霜男”抬手射出冰锥的瞬间，画面猛地一跳，随即被一片稳定而密集的雪花噪点彻底覆盖。雪花噪点持续了十几秒，直到林默站起身开始收拾薯片时，画面才猛地一跳，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异能冲突和随之而来的诡异寂静，只是机器一次无关紧要的故障。
林默擦完最后一块污渍，将抹布丢进水槽。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有半小时下班。他走到门边，关掉了门口刺眼的“欢迎光临”灯牌，只留下店内惨白的主灯。便利店里显得更加空旷和安静。
他走回收银台后面，重新坐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投向玻璃门外被雨水冲刷的、模糊不清的世界。霓虹的光晕在水洼里扭曲变形。他需要经过两个街区才能回到他那间狭小的出租屋。路上会经过一家挂着“心灵抚慰”招牌的私人诊所，他知道那里面有个能快速愈合伤口的治疗师。他得绕开那里。还有那条常有醉汉滋事的小巷，最好也避开。
生存法则第二条：规避一切可能的异能接触点，无论大小。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数着零钱，熬到天亮。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做一个无人注意的、真正的普通人。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堡垒，也是他无法挣脱的囚笼。寂静，是他唯一的保护色，也是悬在他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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