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谁,老方,他小儿子定亲了,我得随礼吧?八百文,都小气了。”
司空道煞有介事地解释,依旧伸着手。
司昭只得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数了十五枚钱推过去:“就这些了。”
司空道笑呵呵地踉跄着往外走,让司昭继续睡,继续睡。
司昭倒头躺下,回想着方才梦中的情景,想着继续把方才的梦再做下去......
一觉醒来,油纸新糊的窗外,日头照亮了半边院子。
堂屋里,司空道握了玉杵在研钵里研磨料石,咯吱咯吱地,很是有干劲,许久未见他这般勤快了。
司空道作画从来都是一日打渔,五日晒网的,只要今日兜里还有四个铜板,够父女俩吃上一碗面,他是决计不肯多出半日功夫的,用他的话说,保养身子,多活二年才是最实惠的。俩人在外游荡这几年,司空道带着她给人画门神,灶神、观音,五文十文一张,卖给那些庄户人家,赚些零用,饿不死就成。
司昭也挽了袖子,拿了一个细纱蒙的小绷子,把司空道第一遍研磨出来的色粉块在绷子里细细地摇,这些色粉得过上好几遍筛子,最后方能用。
“我叫老方给挂出去了,一尺见方,20两银;四尺中堂100两银。”
司空道抬了头,告诉她。
司昭嗯了一声,继续筛色粉,细密的色粉准确地洒在下面垫着细纸的簸箩里,粉粉地铺了一层浅红色。
院子外头隐约有小孩子在巷道里吆五喝六地,叫得欢。这里住户聚集,小子们喜欢成群结队在门外巷子里追逐打闹,一天到晚咋咋呼呼地,比那狗还闹腾。
司空道忽然看了一眼司昭,感慨,说小孩子,就得笑笑闹闹,开开心心地,多好。
司昭把手中的筛子放下,小心拎出笸箩里的垫纸,然后说,她不是小孩子了。
司空道就撇嘴,说尽胡说,才十三岁,怎么就不是小孩子了?在他们那里,这个年龄,就是每到儿童节,嚷嚷着要礼物的小孩子嘛。
司昭抿一抿嘴,继续摇她的筛子,这第二遍细粉,得缓着些摇。
司空道继续叽叽咕咕地说话,她只是偶尔抬头嗯一声。
最后,司空道叹一口气,这孩子,还是那样,太懂事了些,懂事得都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不再聒噪,继续和钵里的颜料奋斗去了,这色料石太糙,还得再研磨。
色料弄停当,司空道背着手出门去溜达去了。
司昭则裁了画纸,开始提笔画观音像。
屋子里安静,她凝神绘像,目光柔和,脸上也渐松快起来,只有挽着的袖口,在纸上不时摩擦出稀簌的细响。
进京的路上,就听人议论,说朝廷要出新律令了,有大臣在朝会提出,允许流放犯人用钱来赎买。她初听这个消息,是喜极而泣,娘她们有希望了,没想到此生之年娘她们竟还能离开漠州。
进城后,再次听说此事秦相已着户部审核讨论,看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真的了。
她喜悦之余,郑重地和司空道提出,她要赚钱,绘定价像,就如同他当年那样,按照尺寸收银。
司空道一口答应了。
司空道自己原是宫廷图画署的画师,七年前的一桩乌龙公案,把他牵连进去,被押送去西山陵园的采石场做苦工。他拿惯羊毛画笔的手,受不住日日打钉搬石的苦,就寻机假死逃遁了。几年来一直在外游荡,手把手教了她三年的画,常惊讶于她的绘画天赋,一身本领倾囊相授。
“可惜了,不能进图画署。”
他常看着她叹息。
大盛图画署的画师奉旨画画,拿朝廷俸禄,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胜在安稳,旱涝保收。有时,还可以接点私活,贴补贴补家用。但,图画署历来就没有女画师。
司昭不以为意,她最初跟着司空道学画,只想留下爹爹和哥哥他们的样子,所以她拼命画,拼命学,就怕自己画得慢了,学得久了,有一天会忘了他们的样子……这三年里,她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画画,她也喜欢画画,画画的时候,静静心心,不胡思乱想。
三年了,不知娘她们如今怎样?漠洲千里之外,她无从得知她们的消息,心内焦灼却无可奈何,只能努力画画,在画中一遍又一遍地与她们相见。
如今,突闻可以提前赎买的消息,她瞬间有了希望,她要赚钱,赚钱赎买娘、姐姐、侄女儿,婶子她们。听说漠洲苦寒,流放犯人,许多人都熬不过三五年,早一日赚够钱,就可以早一日离开那里,和老天多抢回一条命来。
她深呼一口气,笔下观音眉眼慈祥,含着亘古不变的悲悯,静静望着她。世人皆道观音救世,可她此时看去,只觉得漠然,神佛端坐,冷看蝼蚁挣扎,从不曾动容。
能救自己的,终归只是自己。
太阳快落的时候,司空道回来,一屁股瘫在藤椅上。
“你怎又画得这么细了?”
许久,司空道缓过神来,探头瞧过来。
“不要画得这么细,伤眼睛,以后拿针都看不清,怎么给你未来的夫君做衣裳鞋袜?嗯,这个时代,对女子要求可是苛刻许多......”
司空道手指笃笃地点着画面:“看着像观音就成了,那头发丝得那般细,没必要。统共十几文钱,不值这个价。再说,人家也不会在乎这个。”
司昭说她练练手,免得生疏了。
司空道大咧咧地挥手说没事,这京里贵人多,耐心等等。
老方那里的通告已经挂出去了。京城这地,富贵人多,画一张画像本是容易的事。
可这丫头,一上来,就按尺寸绘像,挂牌画师才能如此标价。舍得画像的人是多,但也不是谁都愿意出这闲钱,画一张不顶吃不顶穿的高价画像的。这种高价画,本就稀少,行里有句话,要么不开张,一开张吃三年。那些有名气的画师,都得排队等着,何况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毛孩。
可她不听,一心要赚银子。
好吧,赚银子没错,那就等吧,耐着性子等。
司空道再次提醒:“眼睛就是画工的命,伤了眼,后悔都来不及。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以前......呃,有个朋友,眼睛坏掉了,对面看人,就站在对面,都瞧不大清楚,画画的时候,戴了一幅一千度的眼镜,把那鼻子凑到那画纸上去,都叫他“老闻”⋯⋯”
“我隔半个时辰就歇一歇。”
司昭飞快地回了一句,司空道这才闭嘴,然后跑去灶屋里下面条。
等司空道端着面条回来的时候,见司昭已经把画架子挪到了门口光亮处,正低着脑袋画得认真。
“过二日,陪我去金铺瞧瞧。”司空道捞起面条呼噜呼噜地往嘴里填,辣得大汗淋漓,他口味重,无辣不欢。
“给谁买?”
司昭好奇,眼下家里哪里还有闲钱置办这金贵东西?
司空道捞了一根面条往嘴里塞,吸溜得有些急,溅到了眼睛上,他拿手抹一抹,又擤鼻子:“给你姐姐准备的见面礼。”
司昭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追问:“您找到她们了?”
司空道回京那日就去找养母她们了,回来也没有说,她以为没有找到人,谁知道已经找着了。
司空道也不瞒她,当下垮着眉,把事情说了一遍。说老方告诉他,那李氏早已改嫁,女儿也刚定了亲。他准备上门去认亲,老方说不能空手,礼物他一点都不想带,他思来想去,就给慧儿买样金器,就当是他这个爹给添妆了。
“老方借了我10两银子。”
司空道说老方雇他去春香楼给人画像,给他5两银子的佣金,又赊了他5两。
“您能行吗?”
司昭担心地瞥了一眼他的手,提醒他。
“他们有画师,我就过去指点他一下下。”
司空道讪笑着解释。他的右手腕骨伤了,不能提笔作画,那春香楼是个迎来送往的地,司昭不合适去,老方另派了画师,他就在旁指点一二。
他收拾桌上的碗,催促:“太阳落山了,收了罢。”
司昭却重新提笔,说很快:“这眼睛还是没神,我再琢磨琢磨。”
“对着真人,就有神了。”
司空道端着碗往灶屋里走,长声说鸡归笼,看不清了,别画了。
炊烟陆续在暮色中袅袅升起,各家都准备晚食,早早吃了,省烛火,早睡觉。司昭也在司空道的声声催促中,放下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