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牡丹亭下,旧梦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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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都如同笼罩在长安初雪中的迷雾,等待着沈如织去一一揭开。

杏园初雪,一诗一绣,“锦瑟”之名,宛如在平静的长安文坛投入一颗玲珑玉石,激起的涟漪迅速荡漾开来。她那清雅隽永的《初雪寻梅》与巧夺天工、栩栩如生的“掌中百戏图”立体绣品,都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一时间,这位来自江南,才情与绣艺皆深不可测的神秘女子,成为了京城社交圈中一个备受瞩目,也引人深深探究的新焦点。

沈如织却并未趁此热度频频亮相于各种文会雅集,反而愈发深居简出。她深知“名”之一字,既是荣耀,亦可能成为利刃。在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过早地将所有底牌暴露在聚光灯下,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更深的忌惮。她选择将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对柳家残存绣谱的钻研和改良之中,同时通过柳福和小桃,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关于仇敌的蛛丝马迹,耐心积蓄力量,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她婉拒了大部分不必要的应酬与拜访,只选择性地与柳宗元学士等几位德高望重的文坛前辈保持着淡雅的往来,偶尔探讨诗文,交流心得,在潜移默化中提升自己的文学素养,也悄然拓展着在京城的人脉网络。

这一日,秋意已深,梧桐叶落,长安城中处处透着几分萧瑟。柳宗元学士府上派人送来请柬,言道为庆贺即将到来的重阳佳节,特意从江南请来了当下最负盛名的昆曲戏班——“霓裳班”,在府中举办堂会,盛情邀请“锦瑟姑娘”过府一叙,共赏这难得一闻的江南雅音。

接到请柬,沈如织的心湖不由得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昆曲……这个承载了她柳清婉前世太多血泪与悲欢的艺术形式,每一次的接触,都会让她那颗早已被仇恨冰封的心,不受控制地泛起阵阵涟漪。她想起了江南漱玉楼的那一夜,想起了那出让她情难自禁的《牡丹亭·游园惊梦》,也想起了那个突然出现、眼神莫测高深的李墨轩。

柳学士的邀请,她不好推辞。更重要的是,她也想看看,这名满京华、据说连宫中贵妃都曾传召过的“霓裳班”,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京城的昆曲演绎,与她记忆中的江南韵味,又有哪些不同?这或许也是一个观察京城上层社交生态,收集情报的良机。

演出当日,沈如织依旧是一身素净雅致的湖水色衣裙,发髻上仅簪一支碧玉梅花簪,不施粉黛,却更显清丽脱俗。她提前来到了柳学士府上,与柳宗元寒暄片刻。柳学士对她愈发赏识,言谈间不乏对她诗才与绣艺的赞叹,亦似有若无地再次探问其家学渊源,沈如织皆巧妙应对,滴水不漏。

堂会设在柳府后花园的水榭戏台,四周早已布置得雅致非常,宾客也多是柳学士的至交好友,皆是当朝颇有名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文臣雅士或隐逸名流。柳学士特意将“锦瑟”安排在紧邻戏台的雅座,视野极佳。

戏台早已布置妥当,描金绘彩,灯火通明。不多时,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婉转的笛声如泣如诉,瞬间便将人带入了那如梦似幻的昆曲意境之中。霓裳班的演出,正式开始。

今日演出的,依然是那出经典的《牡丹亭》。只是霓裳班的演绎,在唱腔与身段上,似乎更多了几分北方的苍劲与顿挫,与其说柔婉,不如说清丽中带着风骨,与沈如织记忆中江南昆曲的极致细腻略有不同,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当扮演杜丽娘的花旦——据闻是霓裳班近年来最受追捧的新秀,艺名“冷香凝”——身着一袭淡雅的藕荷色罗衫,水袖轻舒,唱起那段熟悉的【皂罗袍】时:“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沈如织的心再次被深深触动。

同样的词,同样的曲,却因不同的演绎者,带给她不同的感受。江南的杜丽娘,温婉哀愁,如春雨般细腻;而眼前这位“冷香凝”所演绎的杜丽娘,则在哀婉之中,更多了几分不甘与决绝,那眼神中的幽怨与抗争,竟与她柳清婉当年被逐出家门、流落街头时的心境有几分惊人的暗合。

【前世记忆片段·春风得意楼的柳依依】

刹那间,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仿佛又回到了长安“春风得意楼”那方小小的戏台上,化身为那个名叫“柳依依”的昆曲名伶。昏黄的烛光下,她眼波流转,声情并茂地唱着:“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家破人亡,流落风尘,是昆曲收留了她,也给了她一个苟延残喘的身份。她唱着杜丽娘的伤春与寻梦,心中却在滴着自己的血,诉说着自己的冤。那时的她,何尝不是困在一方小小的戏台之上,做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复仇之梦?她记得,台下总有一个角落,坐着一位沉默的年轻公子,每一次,他都会静静地听完整场,然后留下一锭不菲的银子悄然离去……那份若有若无的“知音”之感,曾是她黑暗中的一丝微光……

【记忆片段结束】

一曲未罢,沈如织已是眼眶微湿,心中百感交集。她连忙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翻涌的情绪,端起茶杯,想要借着品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失态。

就在她凝神听曲,前尘往事在心头翻涌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带着一股清冽的墨香。

“锦瑟姑娘,又见面了。看来你我,与这《牡丹亭》,确是有不解之缘。”温润如玉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如织不必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她微微侧过脸,只见李墨轩正含笑望着她,手中依旧是那柄不离身的玉骨折扇,眼神中却带着几分比往日更深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李公子也来了。”沈如织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心中有些讶异,柳学士的私家堂会,李墨轩竟也是座上宾?看来他与柳学士的交情,比她想象中还要深厚。这份“不期而遇”,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李墨轩似乎并未在意她的疏离,目光投向戏台,轻声道:“霓裳班的这位冷香凝姑娘,乃是班主柳月娘的亲传弟子。她所演绎的杜丽娘,于哀婉之中见风骨,于缠绵之处显坚韧,倒是别有一番韵味,与江南常见的演绎不尽相同。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沈如织,眼神深邃,“墨轩总觉得,冷姑娘的杜丽娘,虽技艺精湛,却似乎……少了一缕真正从魂灵深处透出的悲与执。不像某些人,无需刻意演绎,那份情便已融入骨血,闻者断肠。”

他这话意有所指,沈如织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李公子对昆曲的见解,总是这般独到深刻。”

一折《惊梦》演罢,宾主稍作歇息,品茗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