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换源:

  十六岁的生辰,阎渊送给阎麟的礼物是入伍令,同年太后仙逝,外戚势力又在蠢蠢欲动,胡皇后受封,南方战乱再起。

“开春之后你就要进军营了,那群匹夫对父王的态度各不相同,必定有人谄媚有人落井下石,你都要不为所动,知道吗?”阎渊亲自为阎麟披上甲胄,瞧着眼前的新兵蛋子,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我一定要像父王一样,建功立业!”

“本王第一次上阵杀敌时,才十四岁。你还嫩得很呢,先给我去操练个三四年再上战场。”阎渊笑道。

其实阎麟自己也紧张得很,军营里的生活肯定不如京城舒服,南边天气酷热,一路上肯定贼匪不断。聂子炀哭天喊地地也要跟来,最后是被吴家两个兄弟架走的。

“放心吧子炀,诺生有我罩着呢。”吴双拍了拍胸脯。一把揽过阎麟的肩膀,她本就是常战非麾下副将,如今二人成亲,在营中已然传出一段佳话。

阎渊最近总觉得阎麟有些心神不宁的。虽说暗中处理了那些平日里受她吃食的奴才,不过,还是没有找到源头所在。

“莫非是因为聂家那个小子?”阎渊脸色一沉。不等谢尽欢回答,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太可能。麟儿并非贪恋美色之人。”

“尽欢,你说。”

阎麟的寿宴摆在阎府,按着她的意思送出去了一些请帖,这其实是这么多年来齐王第一次设宴,朝中无论是敌是友都有些不解。

甚至三公主和四皇子都收到了请柬。

他们姐弟二人的生母名叫胡冰犀,大靖皇后的堂妹,如今的贵妃,这个女人算是后宫中最活跃的了,光阎麟就见过她许多次,每回阎渊带她进宫,这女人总喜欢送她些什么东西,似乎有意讨好齐王。

三公主阎瑾熙自小体弱多病,平日里本不常走动,四皇子阎璟煜是个野心勃勃的孩子,和他母妃一样十分看不惯太子和胡皇后。

这些阎麟都是知道的,不过她不明白为何阎渊要如此大张旗鼓地设宴。

聂家自然也受了邀,聂子炀一到就迫不及待地要阎麟带他去看小豆丁,二人悄悄溜到子殿,却没找到小狗的影子。

“可能偷偷溜出去玩了。”阎麟有些失落。子殿地偏,后院有座小山,小豆丁除了睡觉经常在后山玩耍。

“这个送你。”聂子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阎麟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块玉佩,有她手心大小,色泽清丽透亮,是琴川特产的冰青玉,雕工上乘,是个好物件。

“这是什么?”

“玉阎罗。保平安的,身上带着阎王小鬼就不敢来勾你了。”聂子炀说道。

“冰青玉可不便宜,你哪来这么多钱?”

“嘿,哥有的是钱!”聂子炀摸了摸鼻子,看来是不打算告诉她了。

“…有这钱不如给你妹妹买两套衣裳。”阎麟摇了摇头,就要把东西还给他。

“这是我在饭堂打工凑来的钱!你,你是不是瞧不上啊?”聂子炀急得说话都有些结巴,推拒着阎麟的手。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阎麟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为什么没必要!我,我乐意!”

聂子炀抱着手转过身去,阎麟看到他红了耳根,硬是梗着脖子不肯转过来。二人沉默一阵,阎麟道:“我知道你什么心思。”

聂子炀微微侧目,眼中有几分期许。

“昭昭少年心,臻臻冰青玉。可是聂振宇,我……”

“不听。”聂子炀双手捂住耳朵,背对着阎麟。

阎麟叹了口气,坐到摇椅上:“你是聂家长子,从小养尊处优,有疼爱你的父母,有依赖你的妹妹,可我又有什么呢?”

聂子炀依旧捂着耳朵,阎麟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只是个弃儿,齐王给了我一口饱饭,给了我名义上的少齐王,可属于我的东西究竟有什么?”

不知是对聂子炀说还是对自己说。

“振宇,你莫要错付。”

宴上酒席极其丰盛,长辈们互相阿谀奉承,柳凌霄有柳青洵看着,也不敢喝多了,对于他们而言,生怕这是一场鸿门宴。

阎麟一直心不在焉的,直到阎渊叫了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麟儿,这是我特意差人给你准备的菜,你尝尝?”阎渊笑着,亲自令谢尽欢为他夹了一块子,阎麟注意到他的手微妙地抖了一下。

不过她此时心烦意乱,也没多想。

那肉极其鲜嫩,入口即化,吃不出来是什么动物的肉,佐以特制香料,色香味俱全。

“儿臣多谢父王。”

阎渊面上笑意更甚,他忽然端着酒杯站起身,径直朝聂子炀走去:“你喜欢吗?猜猜这道菜原料是何物?”

他一只手搭上聂子炀的肩头,后者被吓得身形一震,满脸疑问,冷汗瞬间就从后背冒出来。

阎麟甚至觉得下一秒聂子炀就要身首异处了,只好小心翼翼道:“儿臣…不知。”

阎渊大笑起来,按着聂子炀肩头的手青筋暴起,仿佛要将他肩膀捏碎一般:“你那么喜欢他,难道尝不出他的味道吗?”

阎麟手中的筷子应声落地,几乎是一瞬间她就猜到了自己刚才吃了什么,是那只一直都没有回来的小豆丁。

她侧目看向刚才向她夹菜的谢常侍,后者立刻下跪低头,好一副奴才做派。

如果他们那天没有捡到这只狗,今天饭桌上的就是聂子炀。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呕吐,一边又碍于礼节不得不忍住。

阎麟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一个警告,是阎渊在给她机会。或许他们之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被监视着的,又或者下一个死的人会以更残忍的手法。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生理性的反胃叫她几乎憋出眼泪,却还是强忍着道:“儿臣多谢父王恩典。”

聂子炀也反应过来了,只是此刻他被阎渊死死地按在座位上,他望着她通红的双眼,无能为力。

“她吃的是什么?”吴双忍不住小声问道。

“那天他们俩偷了咱家一只小狗仔。”吴畏说道。

“一只小狗而已,齐王怎么…”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阎麟不记得自己接下来几天是怎么渡过的,只是再也没有见过聂子炀,她甚至以为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偌大的齐王府,好冷。像一座冰冷的囚笼,却又是她从小长大的家。

“父王…为什么,要杀他?”阎麟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不知是在问小豆丁还是聂子炀。

高堂之上的男人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她,两侧站着他的亲兵六道修,对应六道轮回,再之下是东西馆卫八大门,对应八卦字,他们全都是齐王的爪牙。

谢尽欢为西馆馆长,掌八卦上四门,八常侍混迹朝野,霍乱前朝,欺上瞒下。当今骠骑大将军常战非也曾做过东馆馆长。

“麟儿,本王十四岁时当上了齐王。”阎渊站起身,一步一步朝阎麟走来。“几十年来,我兢兢业业,走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可知,我如何能做到?”

他望着眼前幼小的女儿,眼中忽然出现某个熟悉的倒影,是那个同样孱弱,曾经一无所有的自己。

是那个同样经历逃亡,血洗,屠戮,最终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自己。

两人相隔不过一米的距离,她这才注意到他裸露出的皮肤布满了伤痕,纵横交错,层层相叠。过去的十年,她从来不敢抬头看他,也从未与他如此静默地对视着。

那是一双她不曾见过的眼睛,好陌生却又无比熟悉,他在透过她看谁,或者说,她让他想起了谁。

“因为我绝对不允许自己有软肋。”

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不是某种决心,而是陈述既定事实。阎渊其人真的做到了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沉如深渊。

“这也是我为何一直以来不娶妻生子的原因。”阎渊又朝她走进一步,“我很抱歉,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阎麟根本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在她的映像里自己的父王是不会道歉的,他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在审判别人的对错。

“我不希望你,犯我当年的错误。”

关于这个错误,是齐府上下共同心照不宣的禁忌。传闻阎渊少年时代,曾爱上过一个人,不过这是一份谁都不看好的爱,最后对方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从那以后,阎渊就如同疯狗一样逮谁咬谁,几乎咬死了所有不顺从他政见的人。柳青洵一族能落得如今的下场,和当年的玄武门之变脱不了干系。

【柳府·相清阁】

“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子。”柳青洵望着窗外的月光,摸了摸眼前孩童的头。周宁乖巧地趴在书案上,歪着头听夫子讲过去的故事。

“文武双全,心如磐石。”

“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周宁问道。

柳青洵叹了口气,慢慢陷入回忆中。

那时候的齐王还不是齐王,甚至他的父亲也没有爵位,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那时朝政动荡,叛乱四起,偶然间少年阎渊得知父亲受了叛军买通,要一举逼宫夺取皇位,他好言劝说无果,最终决定将密信呈交于中央,虽然阻止了政变,却害得父亲入狱最终病死,他也背上一个大义灭亲的骂名,先帝念其忠心,收为义子。

他爱上了当时的五公主,阎臻鹤,但她却是他名义上的妹妹。臻鹤公主为了大靖子民必须远嫁铭锲国,结果去到铭锲后却被造谣曾有不轨之事,受尽折辱,十年前自尽天山,被万鸟分食。

也许是苍天有眼,铭锲国当朝皇帝司空礼也在不久后身亡,听闻是被一个家奴所杀。更多的细节牵扯其皇室政斗,柳青洵便不得而知了。

阎渊几次出兵要剿灭铭锲,却一直啃不下来这块硬骨头。先帝死后亲封他为中山齐王,手握重兵。阎渊越发暴虐,治国手段越发残忍。

臻鹤公主追封贤王,是大靖王朝百年来第一个以王礼入葬的公主。传闻当年先帝遗诏里立储之人并非现在的皇帝,而是太后改过的,这之后就引发了玄武门那场兵变,彻底改变了大靖的命运。

【阎府·临渊阁】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本王为何要收养你吗?”阎渊拍了拍阎麟肩甲上的灰尘。

阎麟摇了摇头。

“因为我知道,你是铭锲人。”

铭锲是靖国人的音译,直译过来应为“金之国度”,当地矿产丰富,机关术极其发达,经济线路几乎横贯东西,是靖国一直以来的劲敌,十年前发掘出了一种特殊矿物金麟石,能与玄术结合造出名为玄机器的工具,极大改善百姓生活质量,近年来尝试用于军事,这也是靖国一直无法彻底击败铭锲的原因。

传闻铭锲古老的皇族血统能够驾驭金属,每一代皇族都只有所谓的“天命之人”能够觉醒驭金术,掌握铭锲的命脉。驭金术属于上古五行驭术中的一种,古籍中记载的远古五国便各自承载其一,自百年前大靖入主中原后,其他四国都融于其中,只剩下铭锲一直不肯臣服。

除此之外,北溟之地也在大靖的管辖范围之外,那里是天下玄术方士的发源地也是归处,他们散落天地之间,各为其主。太墟阁的玄师白露、司马落衡都来自此地。

北溟之下为北漠,其中八十六郡纷争不止,并未统一。北漠人极其雄壮,性格生猛,战场上勇猛无比,因此北方战事不断,阎渊十年都未曾彻底平息。

阎麟闻言睁大了双眼,阎渊围绕她身侧缓缓踱步:“我不仅知道你是铭锲人,我还知道,你和铭锲皇族…”

“父王,”这是阎麟第一次打断阎渊的话,“我姓阎。”

阎渊闻言,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