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牢笼。
这四个字，是对我如今处境最精准的概括。
南海紫檀木，千年不腐，坚逾精铁，木质中天然散发着一种宁静的香气，有安神之效。可这香气于我，却像是催命的符咒，每一缕都带着王莽那只独眼的冰冷。笼子的栏杆上，那些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与宝石，在没有烛火的书房里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将我的白色毛发映照得一片惨绿，如同鬼火。
王莽的威胁，言犹在耳。
“祥瑞，是会‘病死’的。”
这声音，比这深夜书房的寒气更冷，一寸寸侵入我的骨髓。我蜷缩在笼子的一角，身体深处，那纠缠了我一世的诅咒，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寒意，开始疯狂地反噬。那是一种源自灵魂的酷刑，像是无数根细小的冰针，从内而外，不停地刺着我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根神经。痛苦让我忍不住想要嘶吼，想要打滚，可我只能死死咬住牙，将身体缩得更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这是我身为“嬴小鱼”时，从未体验过的无力。前世的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曾受过这等禁锢与胁迫？
可现在，我只是一只猫。一只被捏在王莽手中的，所谓的“神猫”。
快意之后的沉淀，是冰冷的现实。激怒他的后果，就是从柔软的软垫，搬进了这座华-丽-的-牢-笼。而下一次，或许就是从牢笼，搬进一口精致的棺材，以“为国分忧，积劳成疾”的罪名，被风光大葬，成为他王莽仁德的又一块垫脚石。
不行！
绝不能这样！
我猛地睁开眼，金色的竖瞳在黑暗中亮起两点寒星。我不能坐以待毙！
脑海中，那股气息再次清晰地浮现。
那是在宣室殿上，那个叫刘秀的年轻人身上，我嗅到的气息。
起初，我只当他是个普通的落魄宗室，是王莽为了彰显自己不忘故旧，特意寻来的道具。他身上那廉价的麻布衣衫，浆洗得发白，散发着一股穷酸气。他跪坐在席位上时，那份发自骨子里的惊恐与不安，更是将他的卑微暴露无遗。
可就在竹简滚落到他脚边，他惊慌抬头的那个瞬间，在他浓烈的恐惧情绪之下，我嗅到了一丝被死死压抑住的，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是一股……龙气。
真正的龙气！
与王莽身上那股驳杂、阴冷、充满了算计与野心的“伪龙之运”截然不同。王莽的气运，像是一条用泥沙和枯骨堆砌起来的土龙，看似庞大，实则根基不稳，充满了腐朽与衰败的味道。
而刘秀身上的龙气，虽然微弱，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但它的质地，却无比精纯，带着一种初生骄阳般的霸道与灼热。那是源自血脉最深处的烙印，是天地认可的帝王之气！一旦让它成长起来，便足以焚尽八荒，光耀九州！
这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
王莽千算万算，想要窃取汉室江山，伪造祥瑞，聚拢气运，却不知，真正能威胁到他的天命之人，此刻正像一只蝼蚁般，被他踩在脚下，肆意羞辱。
而这股精纯的龙气，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体内的诅咒，阴寒而恶毒，需要至阳至刚的力量才能压制。而天地间，还有什么比真龙帝气更加至阳至刚？
那是无上的补品！是最好的养料！
只要能吸取一丝，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丝，或许就能让我暂时摆脱这跗骨之蛆般的痛苦，甚至……让我的妖力恢复一分！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是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我的整个灵魂。
渴望！前所未有的渴望！
我不再去想那该死的诅咒，不再去回味王莽的威胁。我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了那股遥远而诱人的气息上。我开始烦躁地在笼中踱步，紫檀木的栏杆冰冷而坚硬，每一次触碰，都在提醒我身陷囹圄的现实。
我该怎么出去？又该怎么接近那个刘秀？
机会，似乎比想象中来得要快。
接下来的几天，王莽再也没有踏入这间书房。他似乎是想用冷落和禁闭，来磨掉我的爪牙，让我明白谁才是主人。每日只有一个哑仆，定时送来清水和最普通的鱼干。
我没有碰那些食物。我在等。
终于，在第五天的黄昏，我听到了书房外两个小厮的交谈声。
“听说了吗？大司马又要召见那个南阳来的穷亲戚了。”
“刘秀？他怎么又来了？上次在宣室殿上，不是把脸都丢尽了吗？”
“谁说不是呢？可大司马说了，此人虽不成器，但终究是宗室血脉，要时时敲打，时时‘恩谈’，才能让他感念大司马的仁德，为天下宗亲做个表率。”
“啧啧，大司马真是……用心良苦啊。”
就是现在！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我立刻凑到笼门前。这几天，我除了忍受诅咒的折磨，就是在研究这个笼子的门锁。它并非普通的金属锁，而是一个用紫檀木本身打造的，极其精巧的“鲁班锁”。外面看天衣无缝，可内部，却是由几个可以活动的榫卯结构互相嵌套而成。
对于普通人，甚至是普通的猫，这是无法解开的死结。
可我不是。
我眯起眼睛，将这几日观察的结果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伸出爪子，用最尖利的那根指甲，探入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轻轻一拨。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这是第一道榫。
接着，我换了个角度，用牙齿咬住一处小小的凸起，向外一拉，同时用另一只爪子向内一推。
“嗒。”
第二道卯也应声而开。
整个过程，我做得小心翼翼，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那扇被王莽认为能将我永远囚禁的笼门，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我如一道白色的闪电，瞬间从缝隙中钻了出来，落地时，肉垫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书房的门虚掩着。我从门缝向外望去，走廊上空无一人。王莽为了彰显自己与刘秀“推心置腹”，将“恩谈”的地点选在了前厅的偏殿，并且屏退了左右。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我压低身子，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四肢的肌肉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沿着墙角的阴影，我飞快地穿行在王莽府邸那错综复杂的走廊里。这里的一切，我都已经烂熟于心。哪里有巡逻的亲卫，哪里有打盹的下人，我都一清二楚。
很快，偏殿那熟悉的气息就传了过来。
檀香的味道，王莽身上那股阴冷的“伪龙之运”的味道，以及……夹杂在其中，虽然被压制得极其微弱，却依旧像黑夜中的明灯一样指引着我的，那股精纯的龙气！
我悄无声息地摸到偏殿的窗下，从一处雕花窗格的缝隙向里望去。
殿内，王莽高踞主座，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正慢悠悠地吹着气。他的脸上，挂着那种我最熟悉的，悲天悯人般的虚伪笑容。
“文叔啊，你乃高祖之后，身份尊贵，不可因一时困顿，便自暴自弃。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当勤学上进，日后或可为国效力。”
他的声音温和醇厚，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与期许。
而在他的下方，刘秀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麻衣，拘谨地跪坐在一方草席上，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碰到地面。
“秀……谨遵大司马教诲。”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屈辱。
我能嗅到，他心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屈辱。每一次王莽的“恩谈”，对他而言，都是一次公开的羞辱。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再假惺惺地扶起来，告诉他要感恩戴德。
而这浓烈的屈辱情绪，像是一层厚厚的乌云，将他血脉深处的龙气遮掩得更加严密了。
我有些焦急。
王莽的耐心是有限的，这样的“恩谈”不会持续太久。我必须在他离开前动手。
我的目光，落在了刘秀那因为紧张而攥得死死的拳头上。他的衣袍下摆，离我不远，就在那根廊柱的后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全身的妖力都凝聚起来，然后又尽数散去，让自己变成一只最最普通的猫。我迈着优雅而慵懒的猫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仿佛只是路过。
王莽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我，眉头微微一皱，但看到我只是懒洋洋地走向一旁，似乎在寻找一个舒服的地方晒太阳，便没有多言。在他眼中，一只被关了几天，又饿了几天的猫，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刘秀依旧低着头，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
机会！
我状似无意地从那根廊柱后绕过，雪白的身体，与刘秀那粗糙的麻布衣角，发生了一次极其短暂的接触。
就在那一刹那，我伸出了我的尾巴。
那条毛茸茸的长尾，像是一根最敏锐的探针，尾巴尖端的白色绒毛，轻轻地扫过了他的衣角。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流，顺着我的尾巴尖，闪电般地涌入了我的体内！
那股力量，精纯，温暖，霸道！它不像任何我吸收过的天地灵气，它带着一种生命最本源的、至高无上的威严。暖流涌入的瞬间，我体内那些如同亿万冰针般的诅咒之力，像是遇到了克星的积雪，瞬间被融化、被冲刷、被涤荡一空！
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与饱足感！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我那干涸已久的妖力，在这股精纯龙气的滋养下，壮大了一丝！虽然仅仅是一丝，却比我苦修数月的效果还要好！
爽！
通体舒泰，三万六千个毛孔仿佛都在这一刻张开，贪婪地呼吸着这股力量带来的快感。
“嗯？”
就在我沉浸在这股快感中的时候，下方的刘秀，身体猛地一震！
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豁然抬起头。
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仿佛自己身体里，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被人抽走了一丝。那感觉一闪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可身体传来的那阵莫名的虚弱与寒意，却是真实不虚的。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困惑与警觉，在周围扫视。随即，他的视线，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我正若无其事地趴在不远处的地毯上，懒洋洋地舔着自己的爪子，金色的竖瞳半眯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惊恐与卑微。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疑，一丝思索，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审视。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这只与众不同的“祥瑞”白猫。这只猫，在宣室殿上，就让他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此刻，它又出现在这里，还给了他一种如此古怪的感觉。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我心中一凛。好敏锐的直觉！不愧是天命之子，即便龙潜于渊，其感知也远超常人。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从地毯上站起身，优雅地伸了个懒腰，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消失在了偏殿的门口。
回到那间冰冷的书房，我熟练地钻进笼子，用爪子将那道鲁班锁重新合上。一切恢复了原样，仿佛我从未离开过。
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我趴在笼子里，细细回味着体内那股残存的温暖。诅咒的痛苦虽然被暂时压制，但我知道，它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可我不再恐惧，也不再绝望。
因为，我找到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一条对抗王莽，对抗这该死诅咒的通天大道！
王莽以为把我关起来，就能让我屈服？
他错了。
他越是想要彰显自己的“仁德”，就越是会频繁地召见刘秀。而每一次的召见，对我而言，都是一次饕餮盛宴！
刘秀……
我的嘴角，不，我的猫嘴，向上翘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这个未来的汉光武帝，这个身负真龙天命的男人，在我眼中，不再是一个需要我“选择”的合作对象。
他是一座可以移动的，源源不绝的，充满了至纯能量的……灵石矿！
薅羊毛！
我要把他身上的龙气，一丝一丝，一点一点，全部薅下来，化为我自己的力量！
压抑的心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盯上猎物般的兴奋与期待。我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色，金色的瞳孔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王莽，你等着。你以为你掌控了一切，却不知，你亲手将我最大的补药，送到了我的嘴边。
就在我为自己的新计划而心潮澎湃之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那个固定的哑仆，而是一个陌生的侍女。她的脚步有些虚浮，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她将一个绘着金漆的食盒放在笼子前，从中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用上好湖鱼精心烹制而成的鱼羹。那香气，比之前几日的鱼干要浓郁百倍。
侍女放下鱼羹，便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我的鼻子，轻轻翕动了一下。
就在那浓郁的鱼肉香气之下，我那被龙气洗礼过，变得愈发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非草非木的，诡异的苦涩气味。
那是一种慢性毒药的味道。不会立刻致命，却能让服用者日渐萎靡，精神不振，最终在昏睡中耗尽所有生机。
我的目光，瞬间变得森寒。
王莽不会用这种下作的手段，这不符合他枭雄的做派。那么，在这座府邸里，既有动机，又有能力对我下手的……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珠光宝气，眼神中充满了嫉妒与怨毒的女人身影。
王莽的妻子，王氏。
一个因为王莽对我这只“祥瑞”表现出超乎寻常的“重视”，而早已心生嫉恨的女人。
我看着那碗香气四溢的鱼羹，又抬头看了一眼侍女离去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冰冷的轻笑。
新的威胁，已经悄然而至。
真是有趣。这王莽府，还真是个龙潭虎穴。
不过，你们很快就会明白。
一只品尝过龙气滋味的猫，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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