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彩蛋】长恨歌罢,酒敬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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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史之乱,这场席卷了整个大唐的血腥风暴,终究是平息了。

真可谓“长安三万里,不及小鱼一杯酒,一爪破天罡!”

然而,曾经那个万国来朝、气吞寰宇的盛世,也随着连绵的烽火与无尽的兵戈,一同化作了史书上泛黄的残篇。山河依旧,故国却已满目疮痍。

十数载光阴,足以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鬓角染霜,也足以让一个名满天下的诗仙,变成一个步履蹒跚的垂暮老者。

李白,老了。

曾经的“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如今只剩下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被岁月这把刻刀,在脸上划下了关山万里的地图。曾经那双能饮尽日月星辰的醉眼,此刻也变得浑浊,深陷在眼窝里,仿佛藏着太多的风霜与故事,多到连他自己都快要记不清。

他独自一人,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就这么拄着一根竹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通往蜀地的官道上。他的目的地,不是繁华的成都,也不是秀丽的峨眉,而是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承载着太多血与泪的荒凉驿站。

马嵬坡。

当他终于抵达时,夕阳正将最后一抹余晖洒向这片寂寥的土地,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血色。

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中还要破败。

曾经那个兵马喧嚣、见证了一场惊天兵变的驿站,此刻只剩下几段残垣断壁,在瑟瑟的秋风中无声矗立。驿站的木制牌匾早已腐朽,歪斜地挂在门楣上,上面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坡”字。

庭院里,杂草疯长,没过了人的膝盖,几只野兔警惕地从草丛中探出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窜了回去。

这里,死寂得听不见一丝人烟。

李白没有理会那些废墟,他的目光,穿过荒芜的庭院,径直落在了一棵孤零零的梨树上。

那棵树也老了,树干扭曲,布满了丑陋的疤痕,像一个历尽沧桑、沉默不语的老人。但它还活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在枝头顽强地对抗着秋风,发出“沙沙”的声响,酷似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李白缓缓走了过去,站在树下。他能想象,当年,那位风华绝代的贵妃,就是在这棵树下,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如花的一生。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陈旧的酒葫芦,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没有喝,而是将葫芦倾斜,任由清冽的酒液,如同一道透明的丝线,缓缓浇灌在梨树的根部。

“贵妃娘娘……”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太白来看你了。这乱世,总算是结束了。只是这长安城,再也不是当年的长安了。你且安息吧,尘世间的恩怨情仇,都随这杯薄酒,散了吧。”

酒液很快渗入干涸的土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李白没有停下,他继续倾倒着葫芦里的酒,直到倒出了一半。然后,他收回手,将酒葫芦转向了梨树的另一侧。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不再是单纯的凭吊,而是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追忆,甚至是一丝敬畏。

“还有你……雪团。”他轻声念出了那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名字,“这一半,是敬你的。”

酒液再次倾泻而下,他浑浊的双眼中,倒映出的,却不再是眼前这棵枯树,而是十数年前,那段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岁月。

他想起了初见“雪团”时的场景。

在华清宫温暖的汤池边,在杨贵妃慵懒的怀抱里,那只通体雪白、唯有额心一点朱砂红的波斯猫,第一次抬起了它那双金色的眼瞳。那一刻,李白这位见惯了世间奇珍的诗仙,也感到了发自内心的震撼。

那不是一只猫该有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动物的懵懂与纯真,只有一种洞悉世事、仿佛沉淀了千年光阴的沧桑与淡漠。它看着他,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个过客。

后来,他渐渐发现,这只猫的灵性,远超他的想象。它能听懂人言,能分辨善恶,它在贵妃身边,与其说是宠物,不如说是一个无声的、最忠诚的守护者。

再后来,安禄山的铁蹄踏破了潼关,盛世的繁华在烽火中化为泡影。他们随着狼狈的帝王车驾一同逃亡。面对那些刀枪不入、悍不畏死的巫蛊死士,当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是它!是这只名叫“雪团”的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妖力灌注于双眼,那金色的瞳孔亮得如同两轮小太阳!

是它,看破了巫蛊死士的本源,发现了那藏于后颈的符咒核心!

他清晰地记得,它跳到自己肩上,用爪子焦急地指着自己的后颈,又指向前方的死士将领,发出的那阵急促而充满智慧的叫声。

那一刻的默契,超越了人与兽的界限。

“后颈!它们的要害在后颈!”

他怒吼着传达出这个至关重要的情报,陈玄礼那惊天一箭,验证了它的正确。在绝望的包围圈中,是这只猫,为他们撕开了一线生机!

然而,记忆的画卷翻到了最沉重的一页。

马嵬坡。

兵变。

六军不发。

他想起了那一天,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梨花的香气,而是士兵们身上升腾起的、肉眼可见的怨与怒。他想起了自己被老将死死按住,想仗义执言却不能的痛苦与无力。

他更想起了,当士兵们的屠刀指向杨贵妃时,“雪团”那决绝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它小小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完全不符的威势,对着那成百上千的激愤士兵发出威胁的嘶吼。它扑向离得最近的兵士,用利爪在他腿上狠狠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随即被那兵士暴怒之下一脚踢飞出去。

他将它护在怀里,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小小的身躯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

当贵妃被赐死时,他死死地按住了它,不让它冲过去。他看到了它那双金色的瞳孔,在那一瞬间,被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比深渊还要浓郁的绝望与仇恨彻底填满。

他看到它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疯了一般冲到那座新坟前,用爪子疯狂地刨着泥土,那动作不为寻尸,只为寻回那一份最后的嘱托与“意难平”。

最后,他看到它口中衔着那支沾满尘土的金钗,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疯狂恨意的金色眼瞳,死死地锁定了远方安禄山叛军的方向。

那一刻,李白便知晓,这只猫,不再是御猫雪团。

它将化身为复仇的妖,去完成一场惊天动地的、不为人知的血腥祭奠。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李白低声吟诵着,这句诗,他曾在无数个酒醉的午后构思过,但直到今天,站在这片埋葬了太多故事的土地上,他才真正理解了其中那份深入骨髓的悲凉与无奈。

他抬起头,看着那棵在风中摇曳的梨树,声音沙哑地问道:“雪团啊雪团……我知你为贵妃复了仇,你孤身闯入叛军重镇,以一己之力,屠尽安贼大将满门,最终力竭而亡,被钉于帅府旗杆之上……”

“只是,我不知……你那份恨,究竟有多长?它是否随着你的身死而消散?还是……它比这天还长,比这地还久,绵延不绝,永无尽期?”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没有人回答。

一阵风恰好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穿过梨树嶙奇的枝桠,发出了一阵“呜呜”的声响。

那声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却像极了一只猫儿在寂寞的夜里,发出的、带着无尽委屈与思念的呜咽。

李白浑身一震。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骤然亮起了一道精光。他猛地回头,四下环顾,荒草萋萋,空无一物。

可那声呜咽,却无比清晰地在他的耳边,在他的心底回响。

他愣住了,随即,缓缓地,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欣慰的笑容。

“原来……你还在啊。”

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老友说话。

心中的那份沉甸甸的、压抑了十数年的悲怆与遗憾,在这一刻,仿佛被这阵风,这声呜咽,轻轻地吹散了。

他不再感到孤独。

他举起已经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放到嘴边,将最后残存的几滴酒液,连同那份苦涩的记忆,一并咽下。

酒入愁肠,却未化作相思泪,而是变成了一股暖流,流遍四肢百骸。

他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不再回头看那棵梨树,也不再留恋这片伤心之地,转过身,拄着竹杖,一步步向着远方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很长很长,虽然依旧苍老,却比来时,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洒脱与坚定。

自此之后,李白再也没有回过马嵬坡。

他将这段奇遇,这段不为人知的悲歌,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只是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感,都酿成了诗。

后世的人们,读他的《清平调》,会读出盛唐的雍容华贵;读他的《将进酒》,会读出人生的豪迈与失意。

当他们与白居易一同写下那篇千古绝唱《长恨歌》时,人们只知道,诗中写尽了帝王与贵妃的爱情悲剧。

却无人知晓,“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的背后,总有一双金色的眼瞳在静静凝视。

无人知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绝望中,有一份忠诚的守护从未离去。

更无人知晓,那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所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位君王的哀思,更有一个跨越了轮回、燃尽了生命的灵魂,那份永不磨灭的……

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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