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被教学楼切割成块状,斜斜铺在通往教师公寓的林荫道上。叶长安抱着旺财,脚步不疾不徐,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而姬明月紧随其后。清丽的脸庞绷得紧紧的,眼神却像两簇永不熄灭的小火苗,死死钉在叶长安的后背上。那目光里的执着和渴望,几乎要凝实。
叶长安走到小卖部,买了一根最便宜的老冰棍,撕开包装,咔吧一声咬下半截。冰凉甜意刚在舌尖化开,眼角的余光就瞥见那个浅蓝色的身影也停在了小卖部旁边的树荫下,安静地站着,目光依旧执着地追随着他,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五毛钱的冰棍,而是什么稀世珍宝的钥匙。
他故意拐进食堂。正是饭点尾声,人声嘈杂,油烟味混杂着饭菜的余香。叶长安端着个不锈钢餐盘,在角落找了张油腻腻的空桌坐下。一份清炒土豆丝,一份几乎看不到肉的辣子鸡丁,二两米饭。他刚扒拉了两口,对面就无声无息地坐下了个人。
姬明月。她面前也放了个餐盘,只有一份最便宜的素炒青菜和一碗白米饭。她也不动筷子,就那么坐着,腰背挺得笔直,清澈的眼神越过餐盘,专注地、一眨不眨地落在叶长安脸上。那眼神,纯粹得像个等待神明启示的信徒,让叶长安嘴里嚼着的辣子鸡丁都莫名有点咽不下去。
周围的嘈杂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她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叶长安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因为紧张或者别的什么情绪而抿紧的淡粉色嘴唇。
“咳…”叶长安被辣椒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
姬明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蹭地一下站起身,小脸上满是紧张和关切,手抬了抬,似乎想给他拍背,又怯生生地停在半空,不知该不该落下。
“没事!”叶长安摆摆手,灌了口免费的紫菜蛋花汤,总算把那股辣气压了下去。他抬眼,对上姬明月担忧未褪的眼眸,心头那点被窥视的不耐烦,莫名被一种更深的无奈取代了。这姑娘,轴得像块石头。
他三口两口扒完饭,起身就走。不出所料,身后立刻响起了细碎却紧跟着的脚步声。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就像一个甩不掉的挂件。
回到教师公寓楼下那片小小的空地。夕阳最后的余晖在这里变得格外慷慨,将水泥地面染成一片暖金色。几棵半大的香樟树投下斑驳的影子。
叶长安停下脚步,转过身。
姬明月也立刻停住,距离他三步之遥。她微微仰着头,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那双眼睛在光影里显得更加明亮,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期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汗水微微打湿了她额前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她站在那里,像一株汲取了所有阳光、执着向上生长的小树苗,沉默,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叶长安看着她,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旺财在他怀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东西:无奈、一点点被打扰的不爽,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纯粹执拗的触动。
“唉…”
这一声叹息,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姬明月的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她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喉咙。来了!他是不是…是不是终于肯松口了?
叶长安没再看她。他弯腰,随手从旁边的绿化带边缘捡起一根枯树枝。那树枝干瘪粗糙,毫无美感,甚至沾着点尘土。他掂量了一下,似乎不太满意,又随手丢开,重新在草丛里扒拉了几下,终于找到一根稍微直溜点的,约莫一尺来长。
他握着那根枯枝,走到空地中央一块相对平整、没什么尘土的水泥地上。那里之前似乎有人打扫过,地面光洁。
然后,在姬明月无比专注、几乎要将那根枯枝看出花来的目光中,叶长安动了。
他蹲下身,姿势随意的就像在自家后院晒太阳。枯枝的尖端点在光洁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而连续的“沙沙”声。他没有丝毫停顿,手腕极其随意地抖动、拖拽、勾勒。
动作快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潦草和漫不经心。
姬明月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两步,眼睛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她看到枯枝划出的线条歪歪扭扭,组合成几个极其简陋的人形轮廓。那轮廓简单到近乎抽象,比例失调,线条粗糙,就像小孩子信手涂鸦的产物。
然而,就在这几个简陋小人旁边,叶长安的枯枝却异常精准地点了几下。他用一种近乎鬼画符的笔触,在小人身体的某些部位点出几个小点,又在旁边飞快地画了几个极其简略、方向却异常明确的箭头,旁边还潦草地标着几个字,笔划飞舞得几乎难以辨认。
“气海”、“膻中”、“劳宫”、“涌泉”…姬明月凭借过人的眼力和家学底子,勉强认出了几个关键穴位名称。那些箭头所指的路线,更是完全违背了她所知的任何家传心法运行的常理!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叶长安画完最后一笔,手腕一抖,那根承载了姬明月所有期盼的枯枝,“啪嗒”一声,被随意地丢在了水泥地上,滚了两圈,沾满灰尘。
“照着练。”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希望就此摆脱麻烦的轻松感:
“练不会,别来烦我。”
话音落下,他抱着怀里依旧睡得天昏地暗的旺财,转身就朝着公寓楼走去。
直到那背影快要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姬明月才猛地一个激灵,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地上!那几幅画!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眼前这几幅用枯枝在水泥地上刻画的、简陋到寒酸的“图”上。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几个关键穴位的标注,以及旁边那几道看似随意却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玄奥轨迹的箭头时,一股难以遏制的战栗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让她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眩晕。
它们所指示的路线,粗暴地绕开了某些她一直认为必须打通的、象征着“正统”的经脉节点,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直接贯通了几条她从未想过可以如此连接、甚至在家传典籍中被视为“旁门左道”或“险途”的细小脉络!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其中一条气息运行的箭头末端,直指她一直感觉气息运转到此处便隐隐有些滞涩、如同河道被淤泥堵塞的“膻中穴”附近的一个微小分支窍穴!
那一瞬间的明悟,如同醍醐灌顶!
原来…原来并非自己资质不够,而是家传功法本身就存在着难以察觉的、根基上的谬误!就像一条看似宽阔的河道,却因为某些关键节点的天然狭窄或错位,限制了水流的真正奔涌!
“神功…这是神功!”姬明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激动,努力让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她闭上眼,在脑海中迅速地将那几幅简陋至极、却字字珠玑的图示重新勾勒了一遍,每一个动作的起承转合,每一个气息运行的箭头方向,都像烙印般刻了进去。随着意念引导着体内那一丝微弱但精纯的“明月真气”,按照图示中那歪歪扭扭的箭头所指的、一条全新的、极其刁钻的路线缓缓运行。
起于足底“涌泉”,真气并未如往常般直冲而上,而是沿着一条细若游丝、几乎被忽略的足少阳经分支,贴着胫骨外侧斜斜上行,经过一个从未被重视的“悬钟”穴附近的小小窍穴时,微微一震。
“嗡…”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来自骨骼深处的嗡鸣在她体内响起。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感,如同无数细小的电流,瞬间从那个小小窍穴炸开,沿着这条全新的路径,一路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小腿、大腿外侧的肌肉群,仿佛沉睡千年的古树被注入了澎湃的生机,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饥渴的欢呼!那酸麻并非痛苦,而是一种深层次的、舒爽到骨子里的拉伸和淬炼!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杂质被这股奇异的力量震荡、挤压、排出!
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运动服后背。她清晰地感觉到,平日里因高强度训练而积累的细微损伤、滞涩的节点,在这股酸麻舒爽的冲刷下,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被修复、被贯通!肌肉的韧性、筋骨的弹性,都在这一式看似简单的舒展中,悄然发生着蜕变!
“这是《基础剑诀》入门第一式:刺。”
没有剑。姬明月并指如剑,右臂抬起,食指中指并拢前伸,其余三指微屈。意念集中于指尖。按照图示中那个潦草小人扭曲的刺击姿态,以及旁边标注的气息运行路线——气自“劳宫”透出,沿手臂内侧手厥阴心包经直冲指尖,意念需凝于一点,快、准、狠!摒弃所有花哨的运劲变化,唯有最纯粹的速度与穿透!
“嗤——!”
手臂如弹簧般骤然弹出!指尖划破空气!
一声尖锐、短促、几乎刺破耳膜的破空锐啸,骤然在夕阳下的空地上炸响!
那声音,比她全力施展家传掌法“碎玉掌”拍在厚实木桩上发出的闷响,更加凌厉,更加刺耳,带着一种无坚不摧的穿透意志!
姬明月保持着刺击的姿势,指尖微微颤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微弱却异常凝聚的锐利气流缠绕在指尖,经久不散!方才那一“刺”,没有复杂的真气运转,没有繁复的招式变化,只有意念的极度凝聚和气息的瞬间爆发,威力…远超她苦练多年的“碎玉掌”!
《基础锻体术》第一式:虎踞龙盘,基本练体。
她模仿图示中小人那夸张扭曲的下蹲姿态,双腿分开略宽于肩,膝盖弯曲,身体下沉,如同猛虎蓄势,又似苍龙盘踞。意念引导气息沉入“气海”,随即沿图示箭头所示,分两股,一股顺大腿内侧阴跷脉下行,一股沿脊椎督脉节节攀升。汗水如同小溪,顺着她的鬓角、脖颈、脊背疯狂流淌,在夕阳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她身上的廉价运动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初具规模的曲线和因发力而绷紧的肌肉线条。
她完全沉浸在了这种脱胎换骨般的奇妙感觉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眼中只有那几幅刻在冰冷水泥地上的简陋图示,心中只有那几条全新的、颠覆性的气息运行路线。
一遍,又一遍。
动作从最初的生涩、别扭,逐渐变得流畅、自然。每一次拉伸、拧转、沉坠、刺击,都带来更深层次的淬炼和更强的力量掌控感。体内那原本如小溪般潺潺流淌的“明月真气”,在这全新的、更宽阔通畅的“河道”中奔涌,变得越来越浑厚,越来越凝练,运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如同一条获得了新生的小河,欢快地冲刷着河床,积蓄着磅礴的力量。
当姬明月终于将图示上那几个简陋动作完整地演练了不知多少遍,勉强收势站定时,夕阳已彻底沉入远方的楼宇之后,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淡的紫红。
她浑身热气蒸腾,像刚揭开盖的蒸笼。汗水浸透了每一寸衣衫,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悠长而深沉,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的清气都纳入体内。皮肤表面泛着一层运动后健康的红晕,在渐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醒目。
然而,最惊人的变化,在于她的眼睛。
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体内气息的流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可控!她对自身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筋骨的力量调动,达到了一个全新的、精细入微的层次!那几幅简陋图示所蕴含的“理”,如同钥匙,打开了她的身体密码
是他!是他随手丢下的枯枝,点破了她武道上的迷障!是他那看似潦草的几笔,赋予了她脱胎换骨的契机!这恩情,如同再造!
“叶…叶老师!”
姬明月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激动地大喊出声。声音因为过度的激动和刚刚剧烈的喘息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哽咽,在寂静下来的黄昏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破音。
她完全无视了路人投来的诧异目光,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最郑重、最虔诚的姿态,对着那扇窗户,对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谢谢您!!”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我…我一定会努力练!绝不辜负您的指点!绝不!!”
她的脊背弯成一道恭敬的弧线,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汗水顺着她低垂的脸颊和发梢,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这个鞠躬,耗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气,也倾注了她所有的感激、决心和近乎狂热的崇拜。
二楼窗边。
叶长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低头抿了一口寡淡的速溶咖啡,甜腻中带着一股劣质的苦涩。
“啧,麻烦。”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怀里的旺财能听见。橘猫大爷似乎被楼下的喊声惊扰了美梦,不满地在他怀里拱了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发出震天的呼噜声。
叶长安抱着猫,转身离开了窗边。昏暗的灯光下,他走向屋内唯一的破旧沙发,脚步依旧懒散,背影依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只是在他转身的刹那,那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瞬间又恢复了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淡漠模样。
楼下,姬明月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久久没有直起身。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灭她心中那团被点燃的、名为希望和力量的火焰。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