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医生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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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川君,看起来,你最近的药物摄入量大幅度降低了啊。”身着医生大褂的中年人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无可奈何地说道。

东京医院的神经内科。眼前的医生山野是极少与我“过往”有所联系的人。我坐在他的对面看着窗外,车水马龙但毫无生机,仿佛外面的世界是一种既定的演化程序,偶尔听到的鸣笛声打破了办公室的静谧,房间里的空调呼呼地默默吹着热风,零星的滴水声本是不该关注的东西。我们像是“冷战”着一样沉默不语,外面走廊里的病人低着头像拆掉电池的机器。看着外面呼啸而过的地铁和汽车,我们隔着窗户却又好像隔着整个世界。

“介川君?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想试试……在低剂量药物的作用下能否靠自己的努力生活……而现在看来好像是失败了”我平静地说道,像是被人说出偷偷干了什么坏事却毫不在意一样地大胆承认。

“想法当然是很好的……但我给你开的药已经是维持你‘平常’的最低剂量了,你知道的,你的状况……”山野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着,他斟酌着用词生怕伤害了我。

一般来到这里的病人也有像正常人那样向医生诉说着自己怎么怎么头痛,心情怎么怎么压抑,这种是“流水”病人。医生只需要了解了他们的状况后,高效而简约地开出处方交给他们就可以了,双方在礼貌和配合中完成交道。这种配合像是走进便利店拿起一瓶水给老板扔下零钱,老板头也不抬,把零钱扫进抽屉里一样自然。真正难缠的是像我这样的病人,治几年都没用,刚开始几个月在药物作用下,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医生自己好了,再过几个月又病怏怏地坐在了这里。你的语言中还不能有什么刺激的话语,生怕病人一个神经,抄起什么东西就发生了医闹。他亲眼看见一个同事被病人拿着圆珠笔按在地上‘泄愤’,这种“顽劣分子”才是这行的真正挑战,这些人往往几年都不能被治好一个。山野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人,淌着口水的,坐着轮椅的,失了魂完全不能交流的,身体颤抖到不能自抑的……他们发病的原因往往千奇百怪,而无一例外的全部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子。

山野在漫长的医生生涯中给自己总结了经验:你不能去探究他们的病因,那只能当成一个故事却不能作为治疗考虑的因素,你只需要听他们描述他们发病时的状况,偶尔提出几个衡量药物使用种类的关键性问题。把他们的症状抑制下去。他觉得自己就是情趣用品店里的老板,客人的需求千奇百怪,但他什么都不能“八卦”,只能按需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做这行时间长了,山野的心情有些感慨。自己也算是见过了各式各样的病人,他感觉自己像是片深海的救生员,有人呼叫救命,他就伸出援手拉他一把,或者把救生圈扔过去。药物真的是最有效的精神疾病的治疗手段吗。山野深信并非如此。病人在某种情感创伤的环境中深受打击,最终才变成了那副模样,就像是溺水了很久的人被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只是最后的救援尝试罢了。有些人在海里呼喊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帮忙,慢慢地也就不再期待了,任由自身沉沦毁灭。这种情况是最可怕的,这将意味着山野丢过去救生圈却只能在缄默中看着他们死亡。他由衷地为那些深陷其中的人感到悲伤,他们的绝望来自于人格所期盼的人生失去了意义。可孤独一人的例子总是极少的,有时候他在想病人身边的朋友,家人或者其他跟他有关系的人为什么不出来拉他一把?任由他饱受磨难最终来到自己的面前。最终他在生涯中了解了也许他们也曾参与了对病人的伤害。他们对待病人的方式好像古代感冒要用驱鬼的招式,发烧得放血、生病必须喝某种黑暗料理的土方子治病一样愚昧。最终山野觉得是因为他们对疾病缺乏科学的认知,并且他们不会感同身受,且自私冷漠。

山野有时觉得自己是刽子手,他开出的药物只是抑制了某种现象的发生,通常他们都具有极大的副作用。是药三分毒的概念要在精神药物的领域里剧烈膨胀。一种正在逐渐转变为怪物的人来到他的面前,家属的期待是把他变为像宠物猫一样安静的东西就行了。山野的治疗把属于病人情感的一些特征抹除掉了,他真的把他变成了宠物狗。他想起来一段往事:一个躁郁症病人被家里捆着送来,他的眼神中充斥着野性的狂暴。山野给他开了药,他吃了药后平静了许多,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之后这个人在家里竟然帮别人干起了活。过了几天那个人跳楼自杀了。山野那天对着药房里的精神药物发呆了很久,对于那些只有他能有权限开出的药物他感到百感交集,那些药效粗暴的像是要把病人混乱的脑子搅个粉碎使得他们变成痴呆的药静静的排列在医药柜里面,山野看着它们想到了一个个病人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绝望、麻木、尊重与一丝丝期望。他们在医生这里寄托了最后的尊重——希望早已失去了意义。但山野能给他们的只有安乐死的祥和与痛快。最后深感无力的他去了居酒屋一个人喝闷酒,那是一种延续了两千多年的麻醉剂,安全可靠,可以使人忘记烦恼。也许病人并没有觉得这个医生的药有什么问题,反而有些感谢他。但山野将处方交到他们手里的时候会在心中愧疚地祈求他们的原谅。他使得病人度过一段“平和”时光,代价是病人生命的时钟从此暂停。

有些毒药是没有解药的。又或者它本身就是解药。

山野厌烦了自己的工作,厌烦了只能拿出药物去表现自己医术的窘迫,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磨刀静修了十年的武士等待着剑刃出鞘的惊天一战,可真的到了战场的时候他最好的武器却是一把卷刃的砍柴刀。

目前人类在这方面的医学建树实在是杯水车薪,最好的医学资源都在老百姓接触不到的地方。也许除了试药的时候。

在山野很小的时候他生了一场大病,他母亲抱着他在医院走廊焦急地等待着治疗,一位形容枯槁的病人大姐姐来到山野旁边递给了他一块糖,山野的母亲本能地将孩子抱在怀里,因为那位大姐姐委实说不上算是正常人——凌乱的病号服、很久没有打理胡乱披在肩上的长发、面色苍白而疲惫。可她还是挤出了笑容,拿出糖果款待着眼前的小朋友。山野发烧的脸颊烫的像是通红的烙铁,身体虚弱地像是要摊在地上要睡到天荒地老,可睡到天荒地老山野也会记得这天送他糖果的大姐姐。他会忘记糖果的味道,会忘记那一天是哪一年哪一日、也许还会模糊了她的脸庞,但山野从没有忘记她的笑容。没有忘记之后一些护士出现把她拽回担架上用镣铐和绷带拘束住她的身体,也没有忘记她歇斯底里的反抗,那模样跟之前温柔地递给他糖果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的妈妈低头对他小声地嘱托:小山野,以后你一定要远离这些人,不要和他们接触,他们都是一些不可理喻的疯子。周围的人传来纷纷扰扰的议论却无动于衷,没人是来医院看戏的,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干。小山野在妈妈的怀里看着女人被绑走说不出话来,只是手里紧紧地攥着那颗糖果。

小山野意识不到自己在那时萌生出了一种名为“保护”的欲望,年幼的他找不到任何形容和表达去描述自己对那件事的感受,在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后他才逐渐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在大学的时候山野主攻的方向是有机化学,这样他会在学成之后去往辉瑞这样的制药公司得到一份报酬丰厚而又体面的工作。可山野又回想起了那个递给他糖果的大姐姐。被山野保存起来的那颗糖果已经在某次妈妈收拾他房间的时候被丢掉了,他并不在意。

山野最终成为了一名精神病医生,他甚至努力当上了科室主任。他没有听取妈妈的意见,反而跟这些人打了一辈子交道。

时至今日,成长成人的他早已拥有了保护她们的能力,但他已经丧失了再见到她的机会。夕阳西下,山野面前站着年幼的自己,小山野知道这是自己与这个男人的最后一面,他坚定地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期盼“答应我好吗?”

男人点了点头,他知道小山野的意思。这是他们的默契。于是他转身离开,挥手告别自己的童年。年幼的小山野站在夕阳下面一动不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修长,仿佛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

糖果丢掉了,可女人在山野的脑海从没走丢。他在自己的脑海里把大姐姐保护像不沾尘世的美人,山野一直给那个女人留着一片森林,而她在山野的记忆里永远光鲜亮丽——那是山野医生与小山野唯一的约定。

“我的状况尚在我的控制之内,如果我真的到了威胁到别人生命的那一刻,在那之前我就会结束自己的‘逾越’。”我面无表情地说道。仿佛我不是来看病而是来向看护人做出承诺一样。就像小孩出去打了别人回家跟父母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一样。

事实上我就是在做出承诺。以一种可笑而幼稚般的语言。山野医生是我的看护人。像我这样的人被关在精神病院远离人世就是对社会的最大贡献了。可偏偏我是个注定会在忽视中枯萎的病人,偏偏我的主治医生山野对我感同身受。他觉得把我这样的病人仍在那里自生自灭对我的恢复一点好处都没有,于是他力排众议让我回归到了人类社会。这种近乎无效的保证只有在他面前是会被考虑的,他的同事曾经取笑他为什么要共情这些“残缺”的人,身为正常人能给予他们有效的帮助已经是社会努力的结果了。山野告诉他们精神的疾病不像身体疾病看到的那样直观但却更加触目惊心,人们在医疗设备的加持下对身体治疗的进步日新月异。但对比之下,对于精神疾病的治疗就像在黑暗里蹒跚学步一般。同事觉得山野最终会在这种难以理解的“泛爱”中迷失自己正常的人格,他迟早会变得和那些精神病人一样不可理喻。但山野在日复一日的医者生涯中摧毁了这种流言蜚语。精神病摧毁了人的意志,剥夺了人的尊严与时间。可不管山野被岁月改变成什么模样,他还是会一次次地跳入海里,抛给“溺水者”那生的希望。那是他贯穿了一生的承诺,那是他年幼的自己唯一对他做出的期许。

他内心的小孩慧眼皓眸,温润如初。

“沉溺于过去的悲痛就像把自己关在漆黑的小屋里不去理会别人的呼唤,这样的处理是透不进来爱和希望的光的,介川君,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嘛?”这个中年男人罕见地有感而发。不同于对待“轻微”病人的流程化处理,我在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了诚恳和温柔的感觉,就像海滩上潮水漫过沙滩湿润沙地,海鸥在天空中传来几声尖锐的叫声,你坐在大石头上看潮起潮落,黄昏的阳光温暖却并不刺眼。

过去我总敷衍于他的建议。认为这是只有自己才能解决的问题。委实说很长时间内我都觉得可能这不是一种疾病,而是成长的转变或者类似于性格天生如此那样的东西一样。山野告诉我普通人不会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甚至连光都透不进去。人们总是会离开漆黑的屋子去寻找光明,他们在漆黑的夜里漫长摸索,在光明的屋子里互相拥抱。

我并不觉得孤独,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的,我并不觉得自己孤独。我的世界里有终雄,有山野,有波子就够了。我不会去寻找光明的屋子,我只会在黑暗的夜里与他们抱团取暖。

但我也想到了,终雄和山野他们,是为了我,才选择呆在漆黑的夜里的。他们其实也是需要光明的,只是为了照顾我才在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忍受黑暗。这种付出正是把我和他们绑定在一起的原因,说到底我们大抵是不同的,但在某方面确是类似的。

我听着他的话又看向了他。时光给这个男人带来了衰老。他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挤成沟壑深明的线,两鬓也倦怠了几缕白发,腰椎因为久坐而微微弯曲,精力与我初见时已经大打折扣,时光知道它打不倒这个男人,但也以岁月的刻刀给这个男人留下了生命的刻痕。我看着山野的模样,还是意识到了他终有一天也会离开我的。波子就是如此。在一个始料未及的一天永远离开了我。于是死亡终日环绕着我不曾离去,我也对谈起这个令人感到本源恐惧的东西不再避讳。我在想难道我要一直成为一个不听话的东西吗?山野的建议已经算的上是温和而又苦口婆心,为什么我不能试着给眼前的这位老朋友一点惊喜呢?难道要让一位老朋友在谈起我时满是遗憾吗?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纸条,心中想起了精灵的模样。感受着那份触感,细细地摩挲着,像抚摸生命的触动。时隔多年,我第一次对一件事产生了些许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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