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涌

换源:

  周一是有名的工作狂,她的二十四小时似乎永远都不够用,医院永远都有突发的状况,以及处理不完的杂事,除了工作她再没有其他爱好。

现如今闲下来,她倒有些闷闷的。

方正来过两次,带来了两个消息。

宋家已经提起刑事诉讼。

卫生局通知,现在医患关系既敏感又紧张,希望医院以大局为重。

周一心里明白,方正是来看她,也是来劝她的。

宋氏钟鼎世家,必不会将卫生局放在眼里。若一意相告,谁也阻止不了。

除了周一。

周一无声地笑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怎么忍心这样?自己鼻骨骨折,头上缝了八针,身上青肿一片,嘴角血迹犹在。

他们居然说,算了,反正也没多大点事,你别计较了,不光你不能计较,你还得让宋元不要计较。

究竟是院方太过残忍,还是自己太过天真?然而她没有办法愤怒,因为她知道,父亲也是同意的,否则方正不会站在这里。

她可以用几天的时间说服自己,即使再委屈,也不能一意孤行让父亲为难,却没有办法伟大到去劝解宋元。

她又该怎么劝解呢?宋夫人有句话说得没有错,不能让拼了命救人的同志寒了心。

于是她放弃,但不会劝宋元放弃,只要有一人能上告,就不怕得不到公正的评判。

受伤后的第九天,当周一终于可以大致行动自如之后,行政主任洪建军一个电话将她召回了医院。

周一在急诊更衣室里,手握着‘急诊科主治医生周一’的胸牌,凝视了片刻。她的血液在沸腾,那些刻入骨髓的东西翻涌而上,啃蚀着她,说她没治了!

忙完已是夜半时分,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让周一的中饭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再加上腰伤未愈。此刻她已经累残,只能毫无形象的趴在办公室唯一的长沙发上,做濒死状。

方正提着两份外卖走过来,瞧着她这幅模样也是长叹一口气:“咱们急诊可真是物尽其用啊,女人全当男人使,男人都他妈当牲口使。只要干不死,全往死里干。起来吃点吧,大爷!”

周一揉了揉太阳穴:“我耳朵好像出问题了,里面鞭炮齐鸣,炸的我头疼。”

“你抽线才两天就上班,不头疼就怪了。照我说,你何苦为难自己呢?当年轮转结束哪个科室不是抢着要你?你倒好,自己非要往急诊扎。”方正边吃边说道。

周一默不出声,方正是因为留神外的名额被顶,被发配到急诊来的。

她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茬,怎么接都怕出错。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或明或暗的规则。你必须适应并和光同尘。否则,你多么伟大的抱负,多么光辉的理想都终将被湮灭。

这是出事以来,洪主任发给周一诸多信息中,唯一让周一记住的一则。可记住归记住,她有存惑的权利。

“昨天,董子健的父母来过医院了。说是要当面道歉,被主任拦回去了。”

“……”

“哦,就是前几天打伤你们的那个醉鬼,董子健。”

“周一,你是主任一手带出来的,临床技术你称第二没人敢道第一。主任虽有意护着你,但也顶不住上面的压力。”

“所以,你也觉得我应该算了?他打伤了我们,我们告他,这有错吗?与医院的脸面相比,我们就活该被打吗?”

“不,错的不是你,是整个大的环境。我们改变不了的环境。”

他们的谈话被门外的急救声打断,方正紧着往嘴里塞了一口饭,放了一张‘别收’的纸条又与周一参与到抢救中去。

第二天一早,周一查完房下完医嘱拖着已经元神出窍的身体尚未走出办公室,就被人堵在了门口。

堵她的并不是别人,正是董子健父母。董永富,李长英夫妇。

方正立时将他们与自己隔开,却不料那李长英膝盖一屈就要往下跪。着实费了方正等人不少力气才搀扶起来。

“周大夫,我真是没脸来见你的。我有罪,教养出这么个混账儿子。”

“……”

“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来日你打他骂他都使得。但请你看在我们夫妇一把年纪的份上,原谅他吧。”

“原谅?若今日是我捅您儿子一刀,再告诉他,噢,不好意思我捅错了,请你原谅我吧!他可会答应?”

见周一言辞犀利,李长英哀嚎一声作势又要下跪:“周大夫,我老婆子求你了!我老伴儿身体不好,常年吃着药。儿媳妇怀着孕马上就要生产了,你若执意告他,我们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

周一紧蹙的眉头愈加深,她有些明白为何先前方正请他们到办公室坐下谈,他们却怎么都不肯。

眼下李长英的哭喊引来越来越多瞧热闹的人。他们未知全貌,大肆批判周一不通人情。

但周一并不在乎。

“您没必要做出这样的姿态,说实话,我并不同情您。您儿子已经是成年人了,挨打要立正,犯事儿就得负责任!”

“周大夫,我们是没文化,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我儿子好好的为什么动手打你?大家都来评评理,这么年纪轻轻的大夫能瞧什么病?肯定是你学艺不精,我儿子气不过才打得你!”

“我学艺精不精,您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你……哎呦,大家都来看看啊……医院要逼死人啦……我们活不下去了……”

这么个泼辣的情形,周一及方正都始料未及。他们完全怔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人潮涌向他们,极尽嘲讽,责骂,唾弃……

周一不是第一天知道医患矛盾,却并不知道原来患者对医生的成见这么深,以至于连事情起因都没弄清楚就能跟着一起讨伐。

她承认,在那一刻,她放弃了坚持。

输的一败涂地。

周一决定亲自去宋家请求宋夫人撤销诉讼,到此为止吧她想,就到此为止吧!

可惜周一所求的到此为止只是一个空想,随即的惊天转变,彻底将她打入了冰冷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