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南省夏市,大年初三。
我常常坐在庭院里,看着门口的香椿树,赌,我算定的叶子,什么时候落下来。
当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想过很多种开头,研究过所谓黄金三章,想过如何吸引编辑,吸引读者,通过这个故事赚钱,赢得荣誉,想想,我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据实写吧,所有人生的故事都大同小异,也没有多少人会去关心别人的故事。
每个人都是故事,我的经历就是你的经历,你的经历,我正经历。就如巴尔扎克说过,“每个人的坟头,都摆着一部长篇小说。”
在忙碌的人间烟火里,关心自己都没时间,有多少人有时间关心别人呢?不是世间冷寞,万物生长,生机勃勃,是我们没有心思,去看见花开,或等待花开。不是人情冷暖,而是在苍惶的时间里,没有时间去关心别人,甚至,自己枯索孤寂的心,都不再期待,如暗夜,有一束光照进。
我在厨房里淘米,妻子上官疏影说我的文章被抄袭,我冷寞地回答,“如果他能写,咋还抄别人呢?不都是讨生活。无奈了才这样,指责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倒宽容!”
“其实我一点不宽容,只是能理解,大多数的人生都不容易。人人都想逆风飞飏,最后都选择了随波逐流。”
妻子上官疏影是香港汇报驻南方省办事处的财务总监,我离开体制的最后一个身份,是京报驻南方省特派记者,南方站站长。还有一个终身的标签:作家。我姓苏,字子墨,在南方省的社交圈子中,被称为“苏记”,或“苏大作家”。
我二十多岁,就加入了作家协会,出版了长篇小说,获得过全国文学奖和省级文学奖。所写新闻,常常影响地方的政经活动,但这都是往事。
当别人热情地称呼“苏记”或“苏大作家”时,我总会纠正别人,苏子墨,叫子墨就行。
可无法改变别人,人们总觉得称呼苏站长,苏作家,才能表示对我足够尊重。
虚名只是一个社会身份,总会消失的。真正让我养家糊口的,还是股票和写作。
2007年,股市6124点的时候,由于经济的嗅觉,我在6124点之前,全部清仓,那一年,我40岁;就想到了退出体制,送读初中的儿子苏小墨到佛罗伦萨艺术学院留学。可就一篇稿子引起的风波,我没有退出体制,却退到了监狱。这,也是往事。
今天到家里来作客的,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阿灿多年前就是秘书,马脸,总是把酒喝出声音。坤哥,原来在南方报社的时候就是朋友,带薪读书到京青年学院,回南方后,也成了秘书。大伟的单位比较敏感,朋友不多。海哥一直在地方做书记。老四的工作,就没有离开过银行。我出事后,他们一直对妻子和孩子都很照顾。
人在经历挫折之后,才会发现曾经酒桌上的朋友,曾经的挚友全不见了。能保存你的电话号码一二十年,再托人打听你的消息,找到你的人,几乎没有了。阿灿,坤哥,大伟,海哥,老四,是仅存的五人。
很多的所谓朋友,都联系不上了,联系上了,也不搭理人,形同陌路,也就没有再联系的必要。
就这五位弟兄,在我深陷囹圄的时候,仍然不离不弃,关心我儿子的成长,给妻子又找了一份工作,就是他们的托举,我的家才没有在生活的海洋中完全沦陷。
我妻子上官疏影的性格,和我岳母一样坚强,不会向人说困难,任何事都是咬着牙,硬扛。
上官疏影听说几位弟兄要到家里来,一早就开始了准备。
我出狱后,我们卖掉了省会夏市的房子,搬到了夏市的郊区春湖边,我们买地自己盖的房子,原本就是想用来养老的,没料真用上了。仿佛人生今天所有做的事情,都是为今后埋下伏笔,就如生的来世,一切过程都是死,细想,谁不是这样呢?
上官疏影穿了一件白色半透明旗袍,因为个子高,品味古典,她的裙子大多是各式各样的旗袍,还涂了淡淡的口红,从来素颜的她,还略施了薄粉。
我去乡街子上买了一条春湖鱼,水煮鱼是我的招牌菜。其实,我就会两道菜,一道水煮鱼,另一道是葱花肉饼。两道菜都是上官疏影的四哥教的,从谈恋爱到结婚,养孩子,家里的事都是上官疏影包了,她看不上我做的。
弟兄们来了,没料,原定的五人变成了十三个人,有大学校长,有教授,还有美人书记,加上我的母亲和哥哥,饭厅圆桌小了,只得改到客厅的长桌摆宴。
每个人都没空着手进屋,大包小包的礼物摆了一堆。几十年的朋友,都处成弟兄了,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血缘。
生命中的所谓贵人,大多都是没有血缘的,而伤害你的人,却多有血缘。
本来我们乱说乱讲习惯了,可有我母亲在,都变得礼节起来。虽是家宴,但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是有礼数讲究的。坤哥到地方做书记之前,任办公室主任多年,我就装晕了,由他安排。
坤哥处乱不惊,将母亲安排坐好之后,大家就随意坐了。
菜肴主打我的水煮鱼,再就是千张肉,粉蒸排骨,沾水凉拼盘,刀卷丸子,火腿夹笋子,秋市老腊肉,野生菌酥肉汤,土鸡煲汤,花椒卤牛肉,油炸刺菇,油炸花生,香菜折耳根,村口清朝烤鸭,胡辣椒皮蛋,……
自家弟兄,当然要喝陈酿了。我们都不喜欢小杯子,一人一个分酒器。
上官疏影是秋市人,祖籍江西,祖辈是到秋市做生意的江西人,经营瓷器,烟草,民国时的秋市‘上官江西家’,有‘上官半城’之称,后被土匪抢了。
上官疏影在上官家是幺姑娘,识手不拈香,啥也不会做,我们结婚后,啥都会做了,生活嘛,就是把我们不会的全都教会。
上官疏影坐下,我们就开酒了,坤哥让我讲两句,关门就是家,江湖在门外,自然没了官话,弟兄们一致说道,“先敬上官疏影。”
我端起酒杯,看着上官疏影,眼睛变得朦胧起来,“此生幸好遇见你。如有来生,期待再次相遇。”
上官疏影也端着酒杯,回答道,“跟着你,太累了。若有来生,下次不见了。”
时光在这时,退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