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铁门被阿华重重推开时,林远正摘下沾着海水的呢子大衣。
墙根的煤油灯晃了晃,照出他眼下淡淡的青影——从大澳口回来这一路,他在轿车里眯了不到半小时,此刻后颈还绷得像根弦。
远哥,弟兄们都在仓库等你。阿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后领还滴着水,阿刚把机关枪擦了三遍,说要当面给你看。
林远应了声,顺手扯下领结塞进口袋。
仓库的门帘掀开时,三十多道目光刷地扫过来。
穿黑皮夹克的、挽着裤脚的、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全直起了腰。
最前排靠墙站着个铁塔似的男人,左脸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正是阿刚。
他胸脯一起一伏,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冲林远重重一点头。
都坐。林远走到临时搭的木桌前,掌心压了压桌面上摊开的地图。
煤油灯在他鼻梁投下阴影,雷洛今晚要掀桌子,咱们得先把椅子腿儿砸实了。
底下传来零星的抽气声。
坐在最边上的瘦猴搓了搓手:远哥,我听说他调了两百号人进中环?
两百?林远指尖划过地图上标红的码头,加上他从澳门弄来的越南兵,明早到的三船装备,够把咱们埋进维多利亚港。他突然抬头,目光扫过每张紧绷的脸,但他忘了件事——
阿刚突然粗着嗓子接话:咱们不是棋子!
仓库里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低低的应和。
林远看着阿刚脸上的刀疤随着说话颤动,想起上个月油麻地枪战,这男人为了替他挡子弹,硬是用身体撞开了冲过来的杀手。
当时子弹擦着他左脸飞过去,血糊了半张脸,他还攥着枪喊远哥先走。
阿刚说得对。林远敲了敲地图上画星号的警署后门,雷洛当咱们是枪子儿,可咱们是拿枪的人。他从口袋里摸出怀表,表盖磕在木桌上发出轻响,今晚两点行动,阿刚带突击组从码头绕后,断他的退路;瘦猴带情报组盯紧传呼机,五分钟报一次信;剩下的弟兄跟我冲正门——
远哥!坐在最后排的老陈突然站起来,他右肩还绑着纱布,是上周被雷洛手下砍的,我跟你冲正门!
老陈的伤还没好——林大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抱着个铁皮药箱,白大褂袖口沾着碘酒的黄渍,子弹没取干净,剧烈运动要发炎的。
林远转头,见她额角还挂着汗,发梢沾在耳后。
这半个月来,每次行动后她都在临时手术室熬到天亮,眼下的青斑比他还重。林大夫说得对。他冲老陈笑了笑,你去帮林大夫守医疗点,咱们的命,可都攥在她药箱里。
老陈挠了挠头坐下。
林大夫走到木桌前,把药箱哐当一声放下,从里面掏出包着纱布的止血钳:每人领两块止血棉,别嫌麻烦。她手指掠过阿刚脸上的刀疤,你这疤明天得换药,再蹭到血要感染。
阿刚耳朵突然红了,粗声粗气应着知道,手却悄悄把擦得锃亮的机关枪往身后藏了藏。
林远看着这一幕,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天前在深水埗,林大夫为了救个中枪的小喽啰,背着药箱在雨里跑了两公里,回来时鞋跟都断了。
当时他问她图什么,她低头拆着染血的绷带,说:我爹是医生,他说人命不分黑白。
装备检查。林远拍了拍桌沿,把思绪拽回来,阿华带两个人去后巷,把藏在废油桶里的枪搬出来。他转向阿刚,你的机关枪,我要亲自验。
阿刚立刻把枪抱过来。
林远接过,手指顺着枪管摸了一圈,又拉开弹仓检查。
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替铁匠铺搬铁块时也是这种触感——那时候他以为这辈子只能当小工,直到遇见陈志超,直到摸到第一把枪。
弹夹满的。林远把枪递回去,后坐力大,记得压枪。
阿刚重重点头,指腹蹭了蹭枪托上刻的远字——那是他连夜用刀刻的。
仓库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林远巡视完最后一个岗哨时,月亮正从云里钻出来,把铁皮屋顶照得发白。
他站在楼梯口,听着底下传来零星的说话声:远哥说两点行动,准没错阿刚那枪,雷洛的人见了得吓破胆。
裤袋里的传呼机突然震动。
林远摸出来,屏幕上跳着紧急两个字。
他按下通话键,阿芳的声音带着哭腔炸出来:远哥!
雷洛的人提前了!
他们现在就在码头,开着卡车往咱们基地来了!
林远的手指猛地收紧,传呼机在掌心里硌出红印。
他望着远处漆黑的街道,隐约听见卡车引擎的轰鸣,像闷在地下的雷声。
全体集合!他对着传呼机吼,转身往仓库跑,阿刚带突击组守前门,瘦猴去拆电线杆!
林大夫——他冲进仓库时,林大夫已经把药箱挎在肩上,止血钳别在腰带上,跟我去医疗点,带够血浆!
阿刚抄起机关枪冲过来,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远哥,我跟你——
守好门!林远把自己的配枪塞给阿华,打光子弹再退,我要雷洛的人连门槛都摸不着!
卡车的轰鸣越来越近。
林远站在仓库门口,望着队员们迅速各就各位。
阿刚的机关枪架在了窗台上,林大夫跪在医疗点整理绷带,阿华正把最后一箱子弹搬进掩体。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母亲的照片还在里面。
远处传来第一声刹车响,车灯的白光刺破夜色,像把锋利的刀。
都给我挺住。林远低声说,声音被引擎声撕碎,等天亮了——
第一声枪响划破夜空时,他的话被淹没在轰鸣里。
但他知道,所有弟兄都听见了。
林远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传呼机在掌心烫得发疼。
阿芳的哭腔还在耳边炸响,他望着仓库外那排歪斜的梧桐树——三小时前他刚让瘦猴在树后埋了两箱自制炸药,原计划等雷洛的人走到第三棵树时引爆,可现在卡车的轰鸣已经碾过了第一棵。
阿刚!他转身冲向突击组的位置,军靴在水泥地上擦出火星,把机枪架高十度!
乔治那老狐狸喜欢让前锋趟雷,你打卡车头灯!
阿刚正用粗布擦着枪管,听见指令立刻把枪托抵在肩头。
刀疤从眉骨斜到下颌,此刻因为紧绷的肌肉泛着青黑。
他抬头时,月光正好漏进破窗,照见枪托上歪歪扭扭的远字——那是他用修鞋刀刻了半夜的,刻到第三笔时刀尖断了,他就着血继续刻。明白!他闷声应了句,手指在扳机上轻叩两下,像在和老伙计对暗号。
卡车的前灯突然刺破黑暗,六辆绿皮卡车排成雁阵冲过来,车斗里密密麻麻站着穿黑夹克的人,月光照在他们怀里的钢管、短铳上,晃得林远眯起眼。
他摸出望远镜,镜筒里乔治的脸突然清晰起来——那家伙叼着雪茄,左脸有道锯齿状的伤疤,正是上个月林远让人在码头砍的。
此刻乔治正举着喇叭喊:林仔!
雷探长说给你留条胳膊,赶紧出来——
瘦猴!林远对着传呼机吼,电线杆拆了没有?
拆了一半!瘦猴的声音带着喘气,螺丝锈死了,我拿消防斧砍呢!
林远的后槽牙咬得生疼。
他早该想到雷洛会提前两小时——上回和跛豪吃饭时,跛豪说雷洛最近总盯着钟表看,原来是在调表。
他低头看怀表,母亲的照片贴在玻璃后盖里,照片边角卷了毛,是他每次焦虑时用拇指搓的。阿华!他转向身后抱着弹药箱的矮个子,把催泪弹给阿刚,等卡车过了第二棵树就扔!
第一声枪响是从卡车上传来的。
颗子弹擦着林远的耳边飞过,撞在仓库门框上,溅起的木屑扎进他后颈。
阿刚的机枪几乎同时响了,火舌舔着夜空,卡车头灯砰地爆了一盏。
林远看见乔治的雪茄忽明忽暗——那家伙居然在笑,抬手打了个手势,卡车突然加速,车斗里的人纷纷跳下来,猫着腰往仓库两侧包抄。
阿强!林远扯开嗓子喊,带弟兄去右边!
左边交给阿虎!他转身时撞翻了一箱子弹,黄铜弹壳滚了满地,有颗硌在他脚底板,疼得他倒抽冷气——这疼倒好,让他脑子更清醒了。
他摸出腰间的信号枪,对着天空打了一发红色信号弹,这是和林大夫约好的:伤员超过五个就开始输血准备。
远哥!
左边墙根有人!阿虎的喊声响起来,紧接着是一阵密集的铁棍碰撞声。
林远冲过去时,看见三个黑夹克正用撬棍砸通风窗,阿虎的人举着板凳腿和他们对打。
他摸出腰间的蝴蝶刀甩出去,刀光闪了闪,扎进最前面那人的手腕。捡枪!他吼了一嗓子,那伙人见血立刻怂了,连滚带爬往卡车方向退。
远哥!阿芳突然从二楼探出头,她的白衬衫染了块血渍,乔治往医疗点去了!
林远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上个月故意放风说医疗点藏着账本,就等雷洛的人来抢。
他转身往楼梯跑,刚迈上第三步,就听见楼下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等他冲进医疗点时,正看见乔治举着短铳,枪口抵在林大夫后颈上。
林大夫的药箱倒在地上,止血钳、纱布散了一地,血浆袋在他脚边滚来滚去,像涨红的气球。
林仔,挺能藏啊。乔治的雪茄烧到了过滤嘴,火星子落在林大夫的白大褂上,雷探长说,你要是现在跪下来叫三声爷,我就留这老东西一条命——
你枪里没子弹。林远打断他。
乔治的瞳孔猛地收缩。
林远盯着他的虎口——刚才用望远镜时,他看见乔治换弹夹只装了五发,现在已经开了三枪。你上个月在尖沙咀赌档输了二十万,林远往前走了一步,鞋跟碾碎了一片药棉,找雷洛借的钱,利息是每天抽你一根手指。
所以你今天必须立大功,对不对?
乔治的额头沁出冷汗。
林远又走一步,离他只剩两米。你以为雷洛真会留我条胳膊?他笑了,他要的是我的头,挂在警署门口当灯笼。他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止血钳,朝乔治的眼睛甩过去。
乔治本能地偏头,林远趁机扑过去,用膝盖顶他的腰眼。
短铳当啷掉在地上,林大夫抓起药箱里的乙醚瓶砸过去,白色液体溅了乔治一脸。
阿刚!林远捡起短铳冲向窗口,打卡车油箱!
机枪声再次炸响,第三辆卡车的油箱腾起火球,火光映得仓库里一片通红。
林远看见车斗里的人开始往回跑,乔治捂着脸从医疗点冲出来,被自己的人架上卡车。
最后一辆卡车启动时,他隐约听见乔治的骂声:林仔!
老子明天带三百人来——
砰的一声,林远用短铳打穿了卡车的后轮胎。
轮胎发出刺耳的嘶鸣,卡车歪歪扭扭撞上了电线杆。
瘦猴终于砍断了最后一根铁丝,电线杆轰隆砸下来,正好压在卡车引擎盖上。
仓库里突然安静下来。
林远靠着墙滑坐在地,后背全是冷汗。
阿刚提着机枪走过来,枪托上的远字被血染红了——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远哥,他蹲下来,把水壶递过去,咱们赢了?
林远没接水壶。
他望着窗外燃烧的卡车,火光里躺着十几具尸体,其中一个的手还攥着半截钢管。
阿虎一瘸一拐走过来,裤腿浸着血:死了三个弟兄,阿强肋骨断了两根。
林远摸出怀表,母亲的照片上沾了血点。
他轻轻擦干净,听见远处又传来卡车的轰鸣——这次是从东边来的,比刚才更沉,更密。
把伤员抬进地窖。他站起来,拍掉裤腿的灰,阿刚,把剩下的炸药埋到东边路口。
阿芳,去码头找跛豪的人——就说我要他的船,今晚十点前到。
阿刚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望着林远的侧脸,月光下那道没被火光映到的地方,白得像块冰。
卡车的轰鸣越来越近。
林远摸了摸腰间的短铳,弹仓里还有两发子弹。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波。
雷洛的人不会就这么退的,乔治的伤养好了会再来,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的兄弟也会来。
但他更清楚,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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