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惊变

换源:

  东子蹲在楼道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火山。

“你不是说晚上店里要开会培训吗?就是这样开会培训的?”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黎芳看着他,看着那燃烧着痛苦与愤怒的眼睛,解释的话语却沉重地堵在喉咙口。

原来,生活真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楼道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光线吝啬地只洒下模糊的一圈,刚好够照亮吴东子蹲踞的身影和半张脸。他指间夹着的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跳,又像随时会炸开的火星。收音机里那沧桑的女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生活的麻绳与小疙瘩,此刻听来,每一句都像钝刀子割在黎芳心上。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黎芳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楼道口灌进来的夜风似乎更凉了。

吴东子猛地站起身,带起的动作带起一阵风,烟头被他狠狠摁灭在粗糙的水泥墙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他向前逼近一步,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黎芳。“我不是说了吗?”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却比哭还难看,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片,死死钉在她脸上,“你不是说晚上店里要开会培训吗?就是这样开会培训的?”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来,裹着浓重的烟草味和压抑不住的愤怒,“跟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烛光晚餐,红酒牛排?黎芳,你把我当傻子耍?”

“东子,你听我说,”黎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单元门铁框,凉意瞬间穿透了薄薄的衣衫,“童柳音他是我卫校的老同学,来县里招生,顺道来看看我,就……就简单吃个饭……”

“老同学?”吴东子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楼道口显得格外刺耳,“好一个老同学!用得着烛光摇曳?用得着轻声细语?用得着送到家门口还依依不舍?黎芳,你看着我!”他猛地提高音量,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同洪水决堤,“你看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吴东子就是个傻了吧唧开破车的,配不上你?所以你妈嫌弃我,现在你也嫌我碍眼了?那个姓童的,开培训学校的‘经理’,是不是就配了?”

他的质问像密集的冰雹砸下来,带着被欺骗的痛楚和被轻视的屈辱。黎芳的心被揪紧了,疼痛蔓延开来。她看到的不只是愤怒,还有那双年轻眼睛里深埋的受伤和无助,这让她喉咙发紧,眼眶瞬间酸胀。她张了张嘴,想解释童柳音那戛然而止的表白,想剖白自己此刻同样乱麻一团的心境,想告诉他下午他母亲来过店里那番沉甸甸的谈话……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口,沉甸甸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说什么呢?说“我们只是朋友”?这苍白得连她自己都不信。说“你妈妈不同意”?这无疑是火上浇油。说“我也很乱”?这更像推脱。

最终,她只是疲惫地垂下眼睑,声音轻得像叹息:“东子,不是你想的那样……太晚了,你先回去吧。我们……都冷静一下。”

“冷静?”吴东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死死盯着黎芳低垂的、带着明显疏离和抗拒的脸,一股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怒意席卷了他。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像是要把所有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压回去。片刻的死寂后,他忽然松开拳头,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某种决绝的意味。

“好,好得很。黎芳,你够狠。”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愤怒,有伤心,有不解,最终沉淀为一片令人心悸的灰暗。他猛地转身,肩膀撞开单元楼的铁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身影迅速没入外面更深的夜色里,脚步声沉重而急促,每一步都像踩在黎芳的心上,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

夜风卷着楼道口的尘土打了个旋儿,收音机里的歌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单调的电流滋滋声。黎芳靠在冰冷的铁门上,浑身脱力,心脏的位置空落落地疼。那扇被他撞开的铁门,在她身后兀自轻轻摇晃,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吱呀声,仿佛在替她诉说着无法言说的疲惫与茫然。

这一夜,黎芳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吴东子通红的、质问的眼睛,一会儿是吴芳转述母亲反对时小心翼翼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东子妈妈在美容床上那番看似温和实则刀刀见血的劝诫。最后,所有的画面都碎裂开来,又凝聚成童柳音在西餐厅摇曳烛光下欲言又止的神情。冷汗浸湿了睡衣,她在凌晨时分惊醒,望着窗外墨汁般浓稠的黑暗,再无睡意。心口那团乱麻,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缠得更紧、更乱了。东子的愤怒质问犹在耳边,他最后那个灰暗决绝的眼神更是烙铁般烫在记忆里。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无处发泄的怨气堵在胸口。

清晨,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底是浓重的青黑。黎芳用冷水狠狠拍打了几下脸颊,试图振作精神。今天超市要盘账,还有几个供货商的结算单需要核对,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上午十点多,超市里人流不多。黎芳正埋头在收银台后整理一沓厚厚的单据,指尖在计算器上飞快地跳跃。阳光透过玻璃门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突然,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带来一片压抑的阴影。

黎芳抬起头,心猛地一沉——是吴东子。

他显然也没睡好,眼下的乌青比黎芳更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头发也有些凌乱。他站在柜台前,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深色的夹克,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眼神沉沉地看着她,没有了昨晚的激烈愤怒,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带着巨大压力的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黎芳放下手中的笔,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东子?你……有事?”

吴东子没说话,只是目光扫过她面前摊开的账本和单据,又缓缓移回到她脸上。那沉默像有形的重物,压得黎芳几乎喘不过气。几秒钟的煎熬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平静:

“昨晚那个男的,”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某个名字,“童柳音,他找你做什么?”

该来的还是来了。黎芳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清楚:“我说过了,他是我们卫校的老同学,在省城开美容培训学校。他来福城县招生,顺路过来看看我。我们就是吃了顿饭……”

“只是老同学?”吴东子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只是吃顿饭?黎芳,我不是三岁小孩。他看你的眼神,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向前倾身,双手重重撑在柜台的玻璃面上,身体微微前压,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是不是跟你表白了?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比我强?比我体面?比我更配得上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敲打着黎芳紧绷的神经。超市里仅有的两三个顾客和角落里整理货架的阮小妹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目光惊疑不定地偷偷瞄向这边。

“东子!”黎芳的脸瞬间涨红了,一半是难堪,一半是被他咄咄逼人的态度激起的火气,“你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这是超市!我和谁吃饭,谈什么,那是我的自由!我们之间……”她咬了咬下唇,那句“我们什么关系都不是”在舌尖滚了滚,却终究没能说出口,怕这彻底撇清的话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发更不可控的局面。她只能强压着翻腾的情绪,压低声音,“我们之间的事,能不能晚点再说?别影响店里。”

“自由?”吴东子像是被这个词狠狠刺痛了,他猛地直起身,眼神里最后一点克制也燃烧殆尽,只剩下被背叛和轻视的狂怒,“好一个自由!黎芳,你跟我谈自由?你把我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傻子?还是填补你空虚寂寞的玩意儿?”

“吴东子!你放尊重点!”黎芳也彻底被激怒了,她霍然站起,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紧紧攥着桌沿才没让自己失态。

“尊重?”吴东子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整个超市,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和尖锐的讽刺,“你黎大老板现在生意做大了,人也金贵了,看不起我这个下苦力的司机了是吧?行!算我吴东子瞎了眼!”他猛地抬手,手臂狠狠一扫!

“哗啦——哐当!”

收银台旁边货架上几排摆放整齐的瓶装饮料和罐装零食被他狂暴地扫落在地!五颜六色的瓶子罐子滚了一地,饮料汩汩流出,薯片膨化食品的碎屑和包装袋散落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巨大的声响在安静的超市里如同惊雷炸开!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黎芳。她看着满地狼藉,看着吴东子那张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东子哥!你干什么呀!”阮小妹吓得尖叫起来。

吴东子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黎芳,那眼神里有毁灭一切的疯狂,也有深不见底的绝望。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出最后一句话:“黎芳,你听好了!从今往后,我吴东子再缠着你,我他妈就不是人!你爱跟谁好跟谁好去!”吼完,他再不看黎芳一眼,也仿佛没看到自己造成的满地狼藉,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暴戾的余怒,撞开超市的玻璃门,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街角。

超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饮料瓶里液体还在缓缓流出的细微声响,以及空气里弥漫开来的甜腻和咸香混合的古怪气味。阮小妹怯生生地看着黎芳煞白的脸,小声问:“芳姐……这……这怎么办?”

黎芳呆呆地站在原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看着那一片狼藉,看着滚到自己脚边的一个空瘪的薯片袋,刚才吴东子最后那句决绝的嘶吼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难堪、愤怒、委屈、还有一丝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尖锐痛楚,像无数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强行压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不去看周围那些探寻或同情的目光。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颤,开始一点一点地,捡拾地上散落的、沾了污渍的商品。冰冷的饮料液体浸湿了她的指尖,黏腻的感觉令人作呕。她捡起一个压扁的易拉罐,铝皮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尊严?此刻碎了一地,和这些垃圾混在一起,需要她自己亲手,一片片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