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十二天前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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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个无风无雨的午后,夏又离趴在书桌前,无神地盯着指尖上晃动着的笔杆。

他的双臂底下压着课本和参考书,他刚刚踏入重考生涯不久,每天过着同样的生活,除了用餐和休息之外,其他的时间都必须拿来自修或是补习。

父母对他的课业要求极高,夏又离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满足他们的期待;

他对父母替自己设定的生涯规划、人生道路,一点也不感兴趣,但奇怪的是,他却完全无意反抗或是争取些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河里一片枯叶上的一只蚂蚁,顺着水流向前。

向前望去,雾茫茫的一片,向河岸左右两端看、回身向上游看、抬头往天上看,全都是雾茫茫的一片,在他能够目及的范围之内,看不见他想要的东西。

夏又离伸了个懒腰,再大大打了个哈欠,他觉得困了,事实上,不久前他才从不怎么甜美的午觉中醒来。

他依稀记得在梦里似乎说了些话,像是在对某个人说,又像是对着自己说。

这样的梦境经验他并不陌生,每每在早上醒来时,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梦里说过些什么,或是听过些什么,但没有一次记得。

也因此他在独处的时候,会不经意地自言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别人听。

夏又离站起身,瞥了书桌上的课本和参考书一眼,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嘴角微微抽动,他时常得压抑自己心中那亟欲想要将课本和参考书撕得粉碎的念头,他每次的压抑自然都成功了,他当然不敢真的这么做。

他上个厕所、洗了把脸,然后走到窗边吹风。他家的二楼透天厝,是爷爷留下的祖屋,屋龄十分老旧。

夏又离倚在窗边,看着天上流云,看着院子里趴在小狗屋外昏睡的老狗皮皮。

老皮实在太老了,老到牙都脱了、眼睛也看不清楚了,这半年来每天都懒洋洋地趴着,它在趴着的时候,是完全静止的。夏又离每每见到它沉静趴着歇息时,都不免怀疑,老皮是否还会将眼睛睁开。

夏又离倚在窗边,向老皮喊了几声,老皮这才昂起头来,对着二楼的夏又离张了张口,却没能叫出声来,然后又低下头,继续静静伏着。

夏又离想起很多年以前老皮的模样,那时候的它叫做小皮,是只神经质、喜欢乱叫乱跳的玛尔济斯,是叔叔从街上捡回家的流浪狗。

那时夏又离只有八、九岁,压根不喜欢看起来娘娘腔兼神经质的小皮,他喜欢的是强壮、勇敢、会在危急时刻挺身护主的漂亮大狗。

但小皮是叔叔抱回来的,叔叔是他最崇拜的人,他便也爱屋及乌地照料起小皮。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皮渐渐变成了皮皮,再渐渐变成了老皮。

跟着,夏又离想起了叔叔夏士杰。

应该说,他从来也没忘记叔叔。

叔叔夏士杰和爸爸夏士渊相差六岁,和爸妈同住在这间祖屋里。

叔叔的个性和爸爸截然不同,爸爸是个严肃的人,在夏又离的印象里,爸爸的笑容屈指可数;

但叔叔则时常整天都在笑,他会带夏又离四处去玩,去溪边、去山上、去打电动玩具,去做许多让夏又离也会跟着咧开嘴巴大笑的事情。

尤其是每当夏又离受了爸妈责骂,哽咽抽噎时,叔叔总有办法让他立刻开心起来。

夏又离一直也没有忘记他的叔叔,这位大哥哥、大朋友。

于是夏又离下楼,从厨房旁的小门下楼,进入那小小的地下储藏室。

这十年间,他在爸爸面前绝口不提叔叔的事,那会使爸爸发怒或惆怅,但他知道爸爸将叔叔的遗物妥善地收藏在地下室的某个角落。

每次当夏又离感到茫然无措时,他就会进入地下室,翻翻那些陈旧回忆。

他一直觉得叔叔的体内具有某种气魄,那是他所缺乏的,是他十分憧憬却又不敢放手去追寻的东西。

他按下地下室的小灯开关,昏黄的灯光微微亮起。

小灯很久没换了,上头沾黏着蜘蛛丝和灰尘,光线闪烁不定。

地下室堆积的杂物相当多,夏又离搬开一具老旧矮柜,矮柜之后还有一只五斗柜。

夏又离蹲下,拉开五斗柜最底下的抽屉,木板喀吱作响,飘起微微灰尘,夏又离大约有一年多没有拉开这抽屉了。

长抽屉里是三只铁盒,夏又离扳开其中一只锈迹斑斑的灰色铁盒盖子,里头满满是照片。

最上方的照片,是年轻的叔叔卷着袖子、挺着手臂,做出鼓起二头肌的动作,让夏又离抓着腾空晃荡。

夏又离捏着那张泛黄照片,露出浅浅微笑。

这些年来,他已经太多次回味这些往昔照片了,这时再看,也只是淡淡的回忆而已。

照片中的叔叔朝气蓬勃,摆出一副世上任何事都难不倒他的神态。

只是直到现在,夏又离仍然不明白,十年前叔叔为何会突然不辞而别,离开了这个他自小生长的家,整整一年之后,才在一个大雨的夜晚返家。

当时的夏又离几乎认不出门外那个枯瘦落魄的男人是自己最崇拜的叔叔,夏又离依稀还记得,那晚爸妈又惊又喜地将叔叔带进家门,热了饭菜让他吃。

叔叔像是一头饿疯了的野虎,迅速地将所有的剩菜、白饭一扫而空。

夏又离对于叔叔突然返家,当然是雀跃不已,他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叔叔说,有好多好多的问题等着叔叔解答,他想知道这一年中叔叔上哪儿去了、发生了哪些事?

当晚,他和叔叔睡同一间房,想要聊个畅快。

此时,他已经记不太清楚许多年前那晚的谈话内容了,他只隐约记得叔叔似乎是这么解释自己的狼狈样子:“碰上几个流氓,跟他们打了一架。”

“士杰哥,那你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夏又离记得那时自己曾这么问,此时他已经忘记当时得到的答案了,他只记得叔叔露出和往常一样的潇洒笑容,但与以往相比,当夜叔叔的笑容里夹杂着苦涩。

夏又离怎么也回想不起,那晚后来还和叔叔聊过些什么,当时的回忆如梦似幻。

似乎就在那一晚,他开始高烧不退、迷迷蒙蒙、精神恍惚,他犹然记得大病那几天当中,自己仍然能吃能走,但除了三餐和如厕以外,大半时候他躺在床上昏睡。

半睡半醒间,有时会感到四周轰轰闹闹、有时宁静死寂,他偶尔会听见爸妈焦急的谈话声。

这场怪异的大病来得匪夷所思,走得也莫名其妙。

他再度清醒时,是数天后的傍晚,夏又离这才知道,叔叔竟在返家当夜的清晨时分,再次不告而别。

此后,夏又离便只能在陈旧的照片里回忆叔叔的身影了。

叔叔的死讯在再度离家的翌日便传回家中,他丧命在一间废弃工厂的大火中。

叔叔的尸体被发现时,趴伏在一个小水洼里,身上受了严重的灼伤,警方从叔叔身上的证件查出他的身份,进而通知夏又离的爸爸。

在往后的日子里,夏又离好几次想和爸爸讨论关于叔叔的事,不停地问“为什么”,却只会换来爸爸冷眼斥责,不耐地要他住口。

当某一次夏又离再度追问,使得爸爸激动地流着眼泪搥墙大吼后,夏又离便再也不敢向爸爸询问任何关于叔叔的事情了,夏又离这才知道,爸爸心中的伤痛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爸爸将叔叔从前的照片、杂物,以及警方事后交还回来的随身遗物,全收进这地下储藏室里。

夏又离是在好几年前的某一天,百无聊赖之际下来翻找工具,要替那时还被唤作“皮皮”的老皮整修狗屋时,找着了这些旧照片、日记本等东西。

往后他每每想起叔叔,便会独自下来翻翻旧照片。他没有让爸爸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