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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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滴、滴滴、滴滴滴——”

闹铃声逐渐响亮,几乎要盖过窗外轰吵的雨声,罗裕文这才睁开眼睛,伸手按停床头闹铃。

房中阴阴暗暗,八坪大的套房里,唯一一扇窗关得密实不透风,窗外沙沙响个不停。雨下了三天,时大时小,没一刻停过,这让极寒的一月天因为重重湿气而显得更冷。

他缩在被窝里望着天花板发呆,眼前朦朦胧胧,眼镜就搁在床头,但他实在不想伸手去取,更不想离开暖和的被窝。现在不过清晨六点半,离公司规定的迟到时间九点十分还相当久,而从他家到公司的通勤时间也不过二十来分钟。

但他仍将闹铃时间设定在六点半,这是因为他在数天前购入了一套健身用具,想要利用起床后到上班前这段时间来练练身体,彻底改变他那副保持了近三十年的弱鸡体态。

他在缩回被窝、决定再小睡个十分钟的那一瞬间,想起了睡前读过的那本励志丛书当中的片段,多半是些关于毅力、决心、持续力之类的语录。

当时他还煞有其事地以荧光笔标注重点,且额外地在空白处,补充了些“无法持之以恒的人,注定是失败者”之类的批注。

因此,当他想起那些励志语录、想起自己额外补充的批注,便不得不戴上眼镜,离开他那暖馥馥的被窝,哆嗦着去厕所梳洗一番。

他穿着纯棉内衣和卫生长裤,来到长镜前,挽起袖子,对着镜子举手施力,验收他锻炼数天的二头肌,是否有增大的迹象。

应该是没有,但他觉得有,这让他感到些许振奋和安慰,觉得在这极寒的冬天里早起健身,终究是值得的。

跟着他又拉起上衣,盯着软绵绵、白斩鸡般的上半身,和目标中的精悍倒三角体态相差极远。

他自嘲地干笑几声,跟着用手指按按右胸胁处那块大面积瘀伤,那是大约两周前,他下班返家、路经巷子时,被一个急急奔跑的冒失鬼撞出来的。

当时他摔个四脚朝天,脚扭了、头也撞出个肿包,胸口的乌青直到现在都没消褪、隐隐作痛,这也是他下定决心要锻炼身体的一个原因。

“哈啾!”他打了个大喷嚏,天气太冷了,他赶紧拉下上衣,拉来张凳子坐下,从地上拾起他的十五磅哑铃,做了一组单手集中弯举,跟着换手又做了一组,如此循环三次,便完成了今日的二头肌训练。

按照前两天他照着网络教学订定出来的操练表,他应该紧接着锻炼背肌,但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天气太冷了,冷到让他终于要暂时将那些励志语录和自己的小批注,统统搁在一边了。

他哆嗦着回到床上,钻入仍然暖和的被窝中。在摘下眼镜前,他望了望闹钟,还不到七点,他还能睡一个半小时以上。

他设定好闹钟,这才摘下眼镜,将棉被包住大半个脑袋,冻死人的寒冷终于褪去不少。

迷迷糊糊间,罗裕文感到脸上有个东西爬过——应该是虫。

他陡然惊醒,现代人大都对昆虫没有太大好感,尤其是对体型超出一定程度的昆虫,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嫌恶感,或许是觉得不洁,或许是觉得样貌恐怖恶心,又或许是对于某些昆虫的螫咬或带毒而感到恐惧。

总而言之,罗裕文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当他意识到爬过脸上的,是只体型相当大的虫时,便下意识地甩头,同时用手拨拍脸颊,然后从被窝中弹坐起身。

若是一些对昆虫特别敏感的人,或许会尖叫,或是立即滚下床什么的,但罗裕文对昆虫的嫌恶程度还不到那种地步,因此他只是立即伸手要取眼镜戴上,看看是什么虫子那样大只。

眼镜的触感相当古怪——那只虫趴伏在他的眼镜上。

“吓!”罗裕文连忙缩回手,他没戴眼镜,看不清楚东西,但凭着触感可以确认,那只虫相当大,几乎有他的半个手掌大,摸起来刺刺的,像是带着一些硬甲尖角,却又不像甲虫类那般坚硬,也不像飞蛾那样柔弱且容易受惊。在他一抓之下,那虫子也没惊慌飞逃,只是缓慢地移动。

他终于开始有些害怕这怪家伙了,他顺手取过床头边的抽取式卫生纸,朝着虫子扔去。

虫子忽然飞了起来,张扬开的翅膀十分宽大,接近小麻雀大小,直直朝着罗裕文头顶飞来,吓得他连忙低头侧身,摔下了床。

他挣扎站起,取过眼镜戴上,东张西望,却找不到那虫子的踪迹了。

他感到手掌心上有些麻痒,上头有几个细小红点。

那是在他一把抓向眼镜时,让那虫子背上的怪刺刺中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毒,他赶紧翻出一条药膏在痒处搽了搽。

时间不过七点二十,他得将那怪虫找出来打死才行,毕竟那虫子身上似乎有毒,若在睡梦中给那怪虫刺着了脸,会变成怎样可不知道。

他足足找了半小时,用杀虫剂消灭了两只躲在厕所马桶后面交配的蟑螂,又在凌乱的计算机桌边,打死几只停在杂物柜侧面的飞蛾,跟着又在床脚边,喷死了几只天牛之类的甲虫。

他知道那几只甲虫并不是刚才爬过他脸的大虫,体型不合。

八坪大的套房,喷了十来次杀虫剂,但他仍感到相当不舒服,那只大虫有可能躲在任何地方,而他却没有时间和体力做地毯式搜索。

最后他匆匆换过衣服,提着公文包,提早出门上班。

“唉哟,小宝,你抓虫子啊!”某家妈妈在电梯中,瞪大了眼睛,望着一个小学生手中的玻璃罐,罐子里是几只黝黑的大甲虫。

那小学生得意洋洋地扬了扬手中的玻璃罐子。“这是大锹形虫,我要带给我同学看!”

“我家也有这种虫耶!”电梯中的另外一人是名专柜小姐,一面涂着口红,一面指着小学生手中的玻璃罐。

“我家也有甲虫出没呢。”罗裕文低声插嘴,小学生和专柜小姐似乎都没听见他说话。

那妈妈摆了摆手,皱着眉说:“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虫子一大堆,讨厌死了!”

专柜小姐点头附和:“真的耶,李妈妈。最近虫子真的好多喔,我昨天才打死一只好大的飞蛾,纱窗外面还停了好几只呢!”她边说,边用手掌比划着飞蛾的体型,约莫是张纸钞对折后的大小,说大也不太大,但若出其不意飞过脸前,也足够将一个都市女孩吓得尖叫连连了。

罗裕文连连点头:“对、对,我家也⋯⋯”

小学生大叫:“对啊!我家也是,好多虫子喔,连蜻蜓都有,还有金龟子、天牛、蜘蛛、蜈蚣、独脚仙,好多好多喔!”

“小弟弟,蜘蛛跟蜈蚣不是昆虫哟,蜘蛛是节肢动物门的蛛形纲,蜈蚣是节肢动物门的唇足纲⋯⋯”罗裕文插嘴,发表着自己在科学新知频道里涉猎的生物知识,但仍然无人搭理他。

电梯门在一楼开启,众人一一出了电梯。罗裕文按着开门键,等到大家都出去之后,他才跟着出去,他没有对自己被大家忽视而感到不悦,他一直是那么不起眼,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帅也不丑。

大楼入口玄关处有面镜子,那专柜小姐经过时,稍稍在镜子前停留一会儿,拨了拨刘海才走。

罗裕文跟在后头,也有样学样地在那面镜子前停了停、望着自己,他穿着平价衬衫、毛背心,外头套着厚重的羽绒外套,这是他冬天时的一贯装扮。

那专柜小姐在住户信箱前取信时,见到罗裕文照镜子的模样,不由得呵呵一笑。

罗裕文见到她笑,也露齿回笑。

她是三楼的住户,罗裕文住四楼,倒垃圾时偶尔会见到面,她十分美丽。

出了门,撑开伞,大雨在极寒的天里溅在脸上,像是融冰一样冷,整座城市像是个巨大冷藏库,那么忙碌阴冷。

罗裕文和往常一样搭乘捷运,来到公司外的早餐店,但他不像平时那样匆忙地买早餐进公司,而是悠哉地在店内看报纸用餐,毕竟他今天是提早出门。

他在一家不大也不小的广告公司工作,表现也是平凡而不起眼,主管不会特别责难他,也不会特别赏识他。

他偶尔暗暗猜想,若是有天他失踪了,或许同事和主管们也不会立时发现,如此一来,他甚至可以大方地跷班迟到早退,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但由于公司里规定上下班得打卡,因此他也仅是将这种念头当作一种幻想消遣。

他吃着早餐、读着报纸,突然精神一振,盯住了走入早餐店的新同事阿琳。

阿琳年纪二十出头,生得漂亮,个性也活泼,刚入公司不过两个多月,人缘便已极好,每日晚餐邀约不断,光是公司里有意无意表露出追求企图的男性同事,便有好几人。

“欸,小罗,很少看见你这么早来。”阿琳点了蛋饼和奶茶,四处张望着寻找座位,望见罗裕文,便走来和他同桌。

“是啊,今天起得早,做了些运动,天气太冷,想早点出门。”罗裕文前言不对后语说着。

他本不擅与人交际,更不擅与异性交谈。

本来以他这般不起眼的形象和糟糕的口才,是很难吸引阿琳这类受欢迎女孩的目光,但阿琳在公司被分配到的座位就在罗裕文旁边,且两人正负责同一件案子,需要不时沟通工作进度和内容,也使得两人维持一定程度的熟络。

“对喔,你说过你决定要健身。”阿琳笑了笑。

“是啊⋯⋯这个,那个,嗯⋯⋯这个⋯⋯”罗裕文结巴地说,又摸摸裤子口袋。

里头有两张电影票,日期是明天,是他三天前用网络订购的,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他从来没有邀请异性吃饭或看电影的经验。

直到结束这顿早餐,罗裕文都没能取出他裤袋中的电影票,他暗暗下定决心,至少中午他还有机会向阿琳提出邀约。

然而,中午时分,那些几乎把企图写在脸上、刻在额上的男同事们,像是夜晚灯火下的飞蛾围绕在阿琳身边,他们高谈阔论、个个都想展示自己超凡的见识思想,有两个甚至因为意见不同而略有争论。

阿琳倒是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发表自己的意见;

罗裕文则只能在邻座默默吃着饭盒,望着身旁那人堆,偶尔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没缺席。

当然这么一来,他更没有机会掏出电影票了。

在不知是谁提议明日周末一同出游之后,阿琳笑着摇头。“不行耶,我要陪我姐逛街。”

“阿琳,你还有个姐姐啊?”“你姐和你一样正吗?”男同事们鼓噪起来,有些想要套出阿琳姐姐的些许数据,有的则不死心地追问阿琳其他时间有无空闲。

罗裕文默默听着、吃着饭,不知怎地,心里觉得好受了些,他虽然没能找着机会向阿琳提出邀约,但至少那些张牙舞爪的家伙们,同样也没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