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训练场上的尘土渐渐平息。
罗德队长粗声大气地宣布解散,十一名新兵蛋子如蒙大赦,一个个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汗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或壮实或略显瘦削的轮廓。
拉米也在其中,他靠着一根歪斜的木桩,胸膛剧烈起伏。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唉声叹气,只是默默地调整着呼吸,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酸痛。
“都起来,跟我去领晚餐!”罗德队长的大嗓门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还有吃的?”一个年轻些的新兵惊喜道。
“废话!领主大人说了,管两餐!难道让你们饿着肚子保卫无光镇?”罗德瞪了他一眼。
众人闻言,疲惫的脸上顿时焕发了些神采,互相搀扶着站起身。
领主府的厨房,莉莉已经准备好了大锅的肉粥和堆成小山的面包。
肉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里面漂浮着切成小块的肉丁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菜。
对于这些平日里难得见荤腥的镇民来说,这无疑是世间最美味的佳肴。
拉米接过自己的那份,找了个角落慢慢吃起来。
他吃得很仔细,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要将这来之不易的温暖和饱足深深印在记忆里。
他叫拉米。
无光镇土生土长。
他的记忆,是从母亲冰冷的身体开始的。
镇上的老接生婆说,他娘是难产死的,为了生下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守着镇子边上一小块贫瘠的薄田。
那田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年到头也就能混个半饱。
拉米的童年,伴随着父亲越来越深的皱纹和越来越弯的腰。
还有永无止境的税。
“拉米,省着点吃。”父亲总是把黑面包上最厚实的那块掰给他,自己啃着干硬的边缘。
“爹,你多吃点。”拉米小声说。
父亲只是摸摸他的头,叹口气:“等你长大了,爹就轻松了。”
可他还没长大,家里的日子就先过不下去了。
每一次领主更迭,就像一场新的灾难。
新的领主,新的税目。
“人头税”、“土地改良税”、“城防维护税”…名目繁多,压得人喘不过气。
父亲那巴掌大的田地,产出的大半都要上缴。
“再这样下去,咱们爷俩都得饿死。”一个漆黑的夜晚,父亲枯坐了半宿,对拉米说。
油灯的微光映着他苍老的面容,眼神里满是绝望。
“爹,我少吃点。”拉米抓着父亲粗糙的手。
“傻孩子。”父亲苦笑,“不是你少吃点就能解决的。”
几天后,父亲告诉他,他要走了。
“去哪儿?”拉米慌了。
“去当雇佣兵。”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拉米心上,“听说佣兵挣得多,干几年,攒够了钱,咱们就能买块好点的地,再也不用受这窝囊气。”
拉米不懂什么是雇佣兵,他只知道父亲要离开他了。
他抱着父亲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拉米,听话。”父亲把他拉起来,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照顾好自己。雪原商队每个月会来一次,我会托他们给你捎钱和信。”
父亲走了。
带着一把生锈的柴刀和几件破旧的衣裳。
拉米站在镇口,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那一年,他十岁。
每个月,雪原商队的马车队都会在固定的日子来到无光镇。
那是拉米最期盼的日子。
商队管事是个络腮胡子的大叔,每次都会从一个皮囊里摸出几个银币,外加一封薄薄的信交给拉米。
“小子,你爹捎来的。”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烧黑的木炭写的。
内容也总是那几句:“拉米吾儿,一切安好,勿念。近日天气转凉,注意添衣。附银币三枚,务必省用。”
拉米把那些信一张张仔细收好,藏在床板底下。
银币他不敢乱花,只在最冷的时候,才舍得去老约翰酒馆买一小碗劣质麦酒暖暖身子,或者买几块最便宜的黑面包。
他学会了自己做饭,自己缝补衣服。
镇上的人都说,这孩子,跟他爹一样,是个闷葫芦。
日子在期盼和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他十三岁那年,雪原商队如期而至。
拉米像往常一样,早早等在镇口。
络腮胡子管事看见他,眼神有些躲闪。
“大叔,我爹的信呢?”拉米伸出手。
管事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还有一个刻着简单花纹的木牌。
“小子,这是你爹这个月的…军饷。”管事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这个,是他身份牌。”
拉米的心猛地一沉。
他接过布包,沉甸甸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
他打开布包,里面不是熟悉的银币,而是一小袋铜板,还有几块碎银。
“我爹呢?”拉米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爹他…在一场遭遇战里…没了。”管事低下头,不忍看他的眼睛,“这是抚恤金。”
抚恤金。
木牌。
拉米捏着那块冰冷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他不认识的符号,边缘还沾着些暗褐色的痕迹。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摔倒在自家那片荒芜的田地里。
他抱着那块木牌,放声大哭。
哭他再也见不到的父亲,哭这该死的世界,哭那些高高在上的领主。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收那么多的税?
为什么父亲要去当什么雇佣兵?
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从那天起,拉米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他用那笔抚恤金,加上自己平日里省吃俭用存下的几个铜板,勉强维生。
他不再期盼雪原商队的到来。
他只是活着,像一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野草。
直到索恩殿下的到来。
新的领主,年轻得不像话。
镇民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这位新领主会不会比以前的更狠。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新领主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取消了好几项苛捐杂税。
尤其是那个该死的“打水税”。
镇民们奔走相告,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拉米也听说了。
他躲在角落里,看着那些欢欣鼓舞的人们,心中那潭死水,似乎泛起了一丝微澜。
然后,领主大人开始招工。
修什么“公共厕所”,烧什么“砖头”。
管饭,还给工钱。
拉米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了名。
他被分到了烧砖窑的队伍,跟着哈德师傅学和泥,学制作泥坯。
每天干得腰酸背痛,但能吃上热乎乎的肉粥,还能领到十个铜板。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饱,这么踏实了。
他看着领主大人亲自下场,指点工匠,讲解那些他听不懂的“原理”。
他看着领主大人脸上带着的温和笑意,不像以前那些领主,总是板着脸,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这位领主大人,好像……真的不一样。
现在,领主大人又招募士兵。
每月五个银币,还管两顿饭。
拉米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他不是为了那五个银币,虽然那笔钱对他来说是一笔巨款。
也不是为了那两顿饱饭,虽然他确实很饿。
他只是觉得,这位领主大人,或许真的能改变无光镇的命运。
他想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帮助他。
就像父亲信里说的那样,他长大了,该做点什么了。
“嘿,发什么呆呢?”一个粗壮的胳膊肘撞了撞他。
拉米回过神,是莫德,他总在他挨饿的时候说领到自己家给他吃的。
莫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想什么呢?粥都快凉了。”
拉米摇摇头,没有说话,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肉粥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心中的寒意。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和罗德队长低声交谈的索恩殿下。
殿下的侧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拉米低下头,将最后一口粥喝完。
他将碗筷放好,默默走到队伍的末尾,和其他新兵一起,等待着罗德队长的下一个命令。
父亲,你在天上看到了吗?
无光镇,好像真的要有盼头了。
我,拉米,会用这双手,守护这份希望。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块刻着父亲雇佣兵身份的木牌,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贴身的衣袋里,仿佛也感受到了他胸腔中那股重新燃起的、寂静的火焰。
“好了,小子们!”罗德队长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饭也吃了,接下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明天早上太阳升起就集合,迟到的自己看着办!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