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坠,杨勉独自一人寻到城外,隐在枫树林中,凝视着半山腰的匪寨。
远远望去,只见寨子依山而建,三丈高的木墙沿着山脊蜿蜒,墙头削尖的木桩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像是凝固的血迹。
交错间漏出的缝隙里,隐约可见塔楼箭孔泛着冷光。
他眯眼细瞧,只见塔楼上站着两个明哨,腰间短刀寒光如鳞,绝非流民散勇可比。
暮霭笼罩下,整座寨子宛如一头匍匐的巨兽,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格外阴森。
杨勉暗暗皱眉,心里有些狐疑:“这是匪寨?卢贤章莫不是糊涂了,将驻边军营的位置告诉了我。”
念头一闪而过,他屏住呼吸,悄悄贴至近处,细细听着里头的动静——巡哨者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嘈杂纷乱的闲聊声。风一飘来,还带着些烧刀子的酒气。
杨勉讪笑一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多心。
不过听了许久,依旧没能听出脚步声多久重复一次,琢磨一番,这处匪寨虽不是真的严密,可也并不容易溜进去。
他有些气馁,心中不免想到:“早知道真的是匪寨,何必这么麻烦,骑马持戟,直冲进去,劫持首领,便能让这群强盗乖乖放人。”
杨勉伸手摸了摸后腰,很可惜,那里只挂着一柄短刀。
既然正门不好进,先寻寻有没有其他路。
他顺着栅栏向左右找去,意外瞧见西墙根一段栅栏被山洪泡得发胀,裂开道三指宽的缝隙。
杨勉欣喜不已。
刚撑开缝隙,却听见旁边突然传来放水声,几滴带着酒味的水渍甚至溅到了他的靴上。
“他娘的……”杨勉僵成一座石像,直到听见重靴声晃晃悠悠地离开,他才猛地发力,借着缝隙钻入匪寨中。
回头打算将缝隙复原时,杨勉心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这缝隙真的是被山洪泡发胀的吗?”
鸡皮疙瘩陡生,他不敢再多想,连忙收手,匆匆离开,朝着那团最亮的火光走去。
杨勉拨开齐腰高的杂草,顺着被踩踏的小径向前,发现火光是从一个院落里传出。
还未靠近,里面便清晰地传来几声粗鲁的笑声和肆意的调侃。
而院落外,两个土匪拄着火把打盹,皮帽歪斜盖住半张脸。
杨勉如狸猫般绕至院落侧面,攀上外墙,慢慢探头朝里面望去,见无人注意,便偷偷翻了进去。
轻巧地落地后,他借着房屋的遮掩探头望去,只见院落里的空地上燃起高大的篝火,几名强盗围坐一旁,面容在火光中隐约可见,眼中透着狡猾与冷酷。
一人低声咳嗽,另一人领着酒罐仰头痛饮,酒气弥漫,随即又是一阵粗声笑语。
突然,一股寒气袭来,杨勉感到一双锐利的目光如利刃般刺向自己。
他猛地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只赤隼正死死盯着他,羽毛血红如焰,翅膀上的红橙条纹仿佛火焰般翻滚,眼神犀利无比,爪子微微张开,立马就要扑来!
杨勉心跳骤停,几乎屏住呼吸,刚要逃离,突然意识到不对,仔细一瞧——那只是旗帜上画的图案。
“真是,不过是块破布……”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心脏剧烈跳动着,愣愣地呆在原地,感觉到一阵莫名的虚脱。
杨勉刚要离去,脚下却忽地一软。“咔嚓”一声脆响在死寂中炸开,惊得他后颈寒毛根根倒竖。低头看去,一根枯枝正断在靴底,茬口在月光下泛着惨白。
笑声戛然而止,几名强盗猛地转头,警觉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他所在的位置。
脸上爬着刀疤的匪徒突然咧嘴一笑,横贯左颊的旧伤在火光中扭曲。他抬手做了个饮酒的手势,粗声道:“来来,接着喝!”
其余匪徒会意地哄笑起来,酒坛碰撞声更响了。
刀疤脸却借着这喧闹,抄起弩箭,悄然起身,靴底碾着草叶朝异响处挪去。
杨勉听见身后骤然响起的饮酒声,嘴角勾起冷笑——这群蠢货,连最基础的警戒都丧失了。
他打算原路返回,却不知道十步开外,三只淬毒的弩箭已悄然对准他的后心。
弩箭嗖地离弦。
杨勉听见弩箭破空,心中警铃大作,后颈汗毛根根竖立,他猛蹬一旁的土墙,泥屑纷飞间,已是躲至屋后。
然而,这弩箭似乎完全失了准头,竟是朝着屋檐上射的。
砰——!
瓦片被弩箭猛地贯穿,应声崩裂,紧接着“哗啦啦”的声音撕破夜幕,碎片如雨坠地,惊起几只夜枭扑棱棱飞远。
“谁,谁在那儿!?”
粗粝的喝问声撕破夜幕,杨勉感到有些奇怪,抬眼望去,只见屋檐之上,一袭白衣。
又是一轮箭矢袭来,白影忽如流云掠动,点过下坠的碎瓦,竟在箭雨的间隙中腾挪闪转。十数支铁箭贴着翻飞的袖角飞过,最近的距衣襟不过半指,却都未能沾染白衣。
“白衣……白衣?”杨勉看的入神,又猛地陷入沉思,一时竟忘了眼前的箭雨。
突然,一支流矢擦过他的脸颊,带着血珠钉在一旁的墙上。杨勉吓得冷汗浸湿后背,赶忙反手拔出箭矢。
万幸,这只箭头上没有异色,并未涂毒。
“铿!铿!”
金铁相击声如骤雨袭檐,紧接着“当啷啷”一阵乱响。
杨勉惊魂未定,循声望去,只见白衣人已落入院中,右手握着一柄月牙弯钩,左手反执碎星棱锥,立在满地断刃之中。
个头虽矮,但气势冷的吓人。
七八个匪徒各握着半截鬼头刀踉跄后退,刀身断口却各不相同——有的平整如镜面,有的碎如龟裂瓷胎。
“要死……”白衣人手腕一抖,左手兵器上的碎屑齐齐洒落,“还是要活?”
月光恰映亮他束发的素银环扣,夜风拂起几缕碎发,露出小半张瓷白的侧脸。
几名匪徒连忙跪倒在地,大声求饶。
“天欲人相爱相利,不欲人相恶相贼。”白衣人清冽的嗓音裹在夜风里,“尔等今后务必从善,若是再作匪徒,定然饶不了你们。”
杨勉听着那些匪徒忙不迭的答应,掐着指节默算,从弩箭离弦到匪徒求饶,只用了十几个呼吸的功夫。
他虽知自己也能做到,却断然不能如此从容。
即便不论那奇怪兵器,单单是这白衣人的轻功,就已经不容小觑。
只是,似乎不能不论那兵器。
杨勉盯着步步逼近的白衣人,五指扣紧腰间刀柄。指节因发力而泛白,掌心却愈握愈稳。
“阁下还未看够?”白衣人轻笑一声,嗓音清澈如月光。
月光恰巧淌过满地断刃,映亮两人倒影——一个衣袂飘飘纤尘不染,一个紧靠墙壁灰头土脸。
“我不是匪徒,来此地是受人所托,前来救人。”杨勉不想多生事端。
怎料白衣人不依不饶:“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放你走。”
“欺人太甚!”杨勉心中一怒,猛地发难,短刃出鞘,化作寒芒直刺白衣人手腕,刀刃破空声撕开寂静。
白衣人不避不让,右手月牙弯钩横挥半圆,势要勾中杨勉手中兵器。
杨勉旋身变招,刀锋斜挑对方腰腹,却被碎星锥“叮”地架住刀尖。
想起满地断刃,他赶忙收手,转而虚点对方眉心。
怎料那月牙钩突然自下而上撩起,杨勉躲闪不及,短刃被钩子引得险些脱手。
见对方门户大开,杨勉索性合身撞去,肩头将触未触之际,却见碎星锥已指向他的咽喉。
杨勉沉腰回劲,硬生生拽回短刀,刀刃划出半道寒芒。
正欲变招,碎星锥已追袭而来,“叮”地刺中刀脊,刀身震颤不止,杨勉倒退三步,勉强握紧兵器,稳住身形。
怎料,手中短刀竟也步了鬼头刀后尘,“咔嚓”一声绽开蛛网裂纹,转眼碎成满地残铁。
杨勉当机立断,将手中半截断刀掷了出去,随后转身便跑。
白衣人右手弯钩打落刀柄,猛地发力一跃而起,后发先至,反倒快杨勉一步跃至墙上。
杨勉不善轻功,手中又没了兵器,只得无奈拔出刀鞘,掷于地上。
见他受降,白衣人也收回兵器:“现在可以答话了?”
杨勉无奈点头。
“说吧,你来赤隼营的目的。”
“赤隼营?”杨勉先是一脸疑惑,随即看向那面画有赤隼的旗帜,这才恍然大悟。
“这里不是匪寨?”
“匪寨?这么说可小瞧了这地方。”白衣人轻笑道,“你对这里一无所知,要来救谁?”
“是一个小贼要我来这里救他的朋友,一个药铺的学徒。”
怎料白衣人有些诧异地问道:“小贼,他是不是很瘦?”
杨勉猛地抬头,想起了早晨那小个子说的两句话。
“有个穿白衣裳的公子带走了阿趾哥。”
“没看清楚长什么样,但是长得不高。”
这说的不就是眼前这位白衣人吗?
这就是那位幕后人?难道,阿跖让自己来匪寨也是他指使的?
不过,杨勉马上察觉到不对劲,倘若这真是圈套,那事已至此,自己已经束手就擒,对方为何还不坦白。
白衣人催促道:“回答我,你说的小贼是谁?”
这时,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杨勉突然脊背发凉——门外原本站着两个打盹的土匪,屋内刚才金铁交鸣,吵的那么厉害,他们一定醒了,既然没有进来救人,那一定是去搬援兵了!
“是阿跖!但此事之后再说,再不走就没法脱身了!”杨勉急声示警,将援兵之事赶忙说出。
“哐!”
院门在剧烈撞击下裂开蛛网纹,白衣人扣住杨勉手腕,刚要发力,却见他突然甩开束缚,抄起地上半截断刃便刺向瘫坐的匪徒。
“好汉饶命!”匪徒抱头嘶喊。
刀刃未落,月牙钩倏地出手,勾住断刃一甩,“当”一声钉入梁柱。
白衣人眉峰微颦:“走!”
“他们瞧见了你我的脸,倘若留了活口,必生事端!”
杨勉还要出手,忽见白衣人又一次出手,碎星锥划出一道银弧击中了篝火架。
燃烧的木柴轰然倾泻,火花如瀑,泼向破门而入的追兵。
热浪裹着浓烟瞬间吞没视线,杨勉忽然感到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携着腾空而起。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待到跃上屋顶,瓦片在脚下爆裂,又咬牙睁眼,试图辨清落脚方位。
前方是另一个院落,白衣人将杨勉抛了过去,自己也一跃而起。
杨勉眼见墙头越来越近,左脚急忙踏上凸起的墙砖,十指如钩,扣住墙边裂缝,指节虽白却稳。
待到白衣人再一次带着杨勉凌空飞渡,他喉头发紧,仍死盯地面。
“这边!”
三丈之下,五六个追兵正要架起扶梯。
杨勉屈膝收腹,在掠过檐角时猛地踹碎瓦片,碎瓦袭向追兵,惊起一片惨叫声。
甩开匪徒,又过了三重屋脊,二人落在一间柴房门前,白衣人拿着月牙钩从窗沿伸入,轻轻一挑,破旧柴房的门栓“咔嗒”落下。
二人赶忙躲了进去,窗外脚步声杂乱,火把光影晃动,映得屋内二人的脸忽明忽暗。
杨勉不善轻功,经过方才一顿折腾,他脸色煞白如纸,眼中血丝根根分明。
火光很快消失,脚步声也没在附近停留,似乎压根没人想到这间柴房还能藏人,或是都早已忘记,这里还有间破旧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