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勉跪在祠堂青砖上,膝下寒意刺骨。直到一声“抬起头来”,他才挺直脊背。
昂首望去,面前的族长身着赤色鱼鳞胄,眉目如剑,不怒自威。
杨勉正欲发问,却突然说道:“我有何错?”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怔住了。
族长冷笑道:“你潜入宗内偷窃秘宝,如今人赃并获,当处死刑!”
满堂哗然。
杨勉刚要辩解,已被两名壮汉架住胳膊往外拖。
他拼命扭头,只见那校尉负手而立,身影渐远,喉间千言万语硬生生哽住。
“校尉?!”杨勉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窗外月色如霜,他盯着陌生的房梁半晌,才想起自己已经到了宜州。
可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奇异的梦?
杨勉百思不解,只得即刻记录梦境细节,以防遗忘。
记录时,他心中庆幸:“好在自己这怪病仅令脑海中想不清东西,倒也未曾影响过记忆。”
端详片刻后,已无睡意。
他换了一身宽松长衣,穿上软底的靴子,系好束腰带,挂上兵器,最后揣上些许银两出门去了。
庭院外的早晨终于透露出一丝秋天的气息,凉爽的风拂过面颊,远处传来黄莺清脆婉转的啼鸣,天地间弥漫着秋日特有的神韵。
杨勉沿着城路缓缓步行,边走边回想昨日那个令人困惑的谜题:“日照山红,当属辰时,但却没有说明具体地点,难道是昨天丢失宝物的地方吗?难道真是昨日那位城门校尉所托?”
他用完早膳,赶在辰时前出了内城,便瞧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身穿青色长袍,背脊挺得笔直,并无其他装饰,唯有一支剑柄立在肩头。
杨勉走近一瞧,依稀能从眉眼间认出这是那位从四品的大官,于是赶忙行礼问好:“见过校尉大人。”
对方摆了摆手:“今日休沐,不必以官职相称。”
杨勉一愣,不以官职相称,这是何意?
他仔细思忖,实在想不明白这人为何要找上自己。
私下受贿帮忙?不对。自己虽不当官,却也明白,昨日即便收了钱,那几个士兵又岂敢告状?
为了交好中原杨氏?更不可能。昨日那番话如此冒犯,怎么也不像是示好……
如此想来,莫非是因为五仙宗?
杨勉有些疑惑道:“师兄?”
那人满意地笑道:“我姓卢名贤章字文卿,受业师父姓何,名讳上道下明。”
“卢贤章?!”杨勉心头一震,随即反应过来,“五仙宗东宗的首席长老,何道明,正是卢贤章的师傅。他真是东宗的卢贤章!”
他赶忙拜揖:“在下杨勉,久闻卢师兄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行礼时,杨勉心中暗想:“为什么他会来找我?昨儿他说的‘做买卖倒是可以’莫非是种暗示?”
卢贤章拱手还礼:“家师算到你要惹上些麻烦,特命我来相助。”
杨勉先是心中一惊,接着恍然大悟——卢贤章这是要他欠东宗一个人情?
“看来,东宗对这次宗门大比也没把握啊。”他暗自腹诽。
卢贤章道:“昨日看似我袖手旁观,只是因为你刚来宜州,有所不知。此地不比中原,一直以来民风彪悍,匪患不断。
又因我岳朝推行‘黄老之言’作为治国之道,地方应对作奸犯科者,少有惩治,多数只是教化。”
讲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久而久之,官吏与匪徒间产生默契,像昨日那样的小偷小摸,即使报了官,也不会有人管你的。”
说着,卢贤章便留意杨勉的脸色,意外发现对方未显愤怒,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杨勉故作若有所思:“我明白了,师兄。我只想拿回东西,不会把事情闹大的。”
卢贤章点了点头,心道一句“还算聪明”。于是并不再多吩咐,只是递去一块黑布。
杨勉模仿着对方,拿布蒙上脸,防止被有心人记下长相。
外城的居民区离城门很近,街上已经出现了许多劳工和商贩,二人避过人群,拐入了巷子中。
拐了几个弯后,杨勉便放弃了记路,老老实实地跟着师兄身后。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停在了一间脏兮兮的木屋子前。
卢贤章走前一步,先是听了听屋内有没有声音,接着才去敲门。
“咚咚咚。”
“谁啊。”里面有个孩子没好气地问道。
卢贤章默默无言,只是不断地敲着门。
“来了来了,别敲了!”
门缝里探出张黝黑小脸,一见门外两个蒙面人,吓得“咣当“就要关门。杨勉眼疾手快,一把撑住门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小个子缩在门后直哆嗦,活像只受惊的耗子。
“唤你兄长出来。”卢贤章低声说道,“他昨天拿了不该拿的东西,现在该还回来了。”
小个子愣住了,就跟不知道自己的兄长是谁一样。
“你这人真不知好歹。以前他偷了东西分给你的时候是兄长。现在被人找上门来,你就不认了?”卢贤章冷笑一声。
小个子连忙开口说道:“等一下,等一下!阿跖哥,你们说的应该就是他,可他已经半个月没回来过了。”
杨勉眉头一皱,赶忙问道:“那个贼现在在哪里?”
小个子偷瞄卢贤章脸色,见他垂眼不语,才缩着脖子道:“半月前来了个白衣裳的公子,阿跖哥摸他钱袋栽了跟头。谁料那人反倒夸他手快,直接把人领走了!”
杨勉与卢贤章对视一眼,心中都泛起一个念头——昨日莫非是有人幕后指使?
“少废话!”杨勉揪住小个子衣领提离地面,“你究竟知不知道那崽子藏哪儿?”
见对方眼珠乱转,他怒上心头,反手“啪”地抽了过去。脆响声中,黝黑面皮上顿时浮起血痕,小个子踉跄撞上土墙,捂着脸直抽冷气。
卢贤章慢了一步,只得收回想要制止的手。
“就,就住在离这儿不远处,有一大片竹林的地方,就在那儿。”
杨勉看向卢贤章,对方点了点头,示意能够找到。
卢贤章又问:“那个穿白衣裳的公子,长什么样子,说话口音是哪儿的?”为官先忧民,他感觉这位白衣公子有些奇怪,想去调查一下。
“不知道,没看清楚脸长什么样,只能看出来长得不高。”小个子回忆道,“说话,听不太出来,总之不是咱本地的口音。”
问完了话,二人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卢贤章猛地回头。
本来松了口气的小个子又紧张了。
卢贤章只是扔出几粒碎银来:“既然跟他断绝了联系,那以后也别联系。银子收好,去城里找点事做。”
说罢,径直而去。
晨雾未散,整片竹林都氤氲着一层薄纱般的湿气。不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劈啪”声,乘着清风,在竹林间回荡。
杨勉刚刚靠近,便望见了那个“阿跖”。
他一身劲装,短刀在竹林中翻飞。刀刃划过竹身,留下一道道浅痕,却始终没有断裂。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衣领。
杨勉盯着那矫健的身影,怒火中烧——这哪是什么伤筋动骨的病秧子,分明是只活蹦乱跳的瘦猴!昨日那场苦肉计,竟是演给自己看的。
竹竿“咔嚓“一声倒地,阿跖这才收刀,胸膛剧烈起伏:“怎么这么早就来喊我,还没到中午吧?”
没人回答他。
阿跖缓缓转身,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两个蒙面人逆光而立,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面上却扯出个满不在乎的笑:“二位爷这是唱哪出啊?”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尾音却泄出一丝轻颤。
杨勉扯下蒙面黑布的刹那,剑刃寒光骤起:“香囊呢?里头的东西,还有那一两银子!”
阿跖下意识退了半步,又硬生生钉住脚跟:“银子还你。”他梗着脖子从怀里掏出银两甩了过去。
杨勉用袖口裹住手掌接下,迎着日光细细观察银锭,确认无误才收入内襟暗袋。
待见对方收起银两,阿趾故意拖长声调:“香囊嘛——”话音未落,剑锋已贴上咽喉。
“快说!”
冰凉的刃口激得阿趾浑身一颤,他强忍着没去摸腰间挂的短刀,咧开的嘴角有些僵硬:“公子若是能帮个忙......”
“凭你也配谈条件?”杨勉剑锋一沉,血珠顺着脖颈滑进阿跖的衣襟。
阿跖一惊,大喊道:“公子尽管动手,只是您要找的东西,可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对峙片刻,杨勉最终收剑回鞘。
阿趾瞳孔微缩,眼底掠过一抹如释重负的暗芒。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颈间那道浅浅的血痕,指尖触到尚未干涸的血渍时,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要我做什么?”杨勉挑眉。
“救人!”阿跖急声道,“城外匪帮抓了我朋友小七。”
“又是个贼?”杨勉抱臂冷笑,“看来你们这行手艺都不怎么样。”
“不是贼!”阿跖急得直跺脚,“小七在药铺当学徒,前日进山采药就再没回来。有人说看见他被那群强盗掳走了。”
杨勉不置可否。
倒是卢贤章开口:“你这朋友为何被抓?”
阿跖茫然摇头。
杨勉突然逼近,目光如刀:“人可以救,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昨日偷香囊,是谁指使的?”
“我、我是个贼…”阿跖低头嗫嚅,“偷东西哪还要人指使…”
“没人指使?”杨勉冷笑,“那你为何不偷钱财,偏要盗我香囊,还以此要挟?”
“我自小运气好…”阿跖声音越来越小,“总能摸到最值钱的…”
“是吗?”杨勉嗤笑,故意羞辱道,“这么说,你倒是天生的贼种。”
阿跖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见他这般模样,杨勉知道再问也是徒劳:“明日此时,我带人来换香囊。”
临行前,他故作随意地补充道:“既然你知道那东西对我有用,最好乖乖收着,莫要心生歪念。”
二人离去之后,劫后余生的庆幸在阿跖眼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强压不下的笑意取代。
他缓步退入竹林深处,凭着浓雾的掩护悄然离去。
杨勉与卢贤章并肩行走于大道上。
“师兄,可知那城外匪帮在何处?”
卢贤章略一沉吟:“说是匪帮,不过是些流民聚众罢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快到晌午了,不如先到我府上用膳,午后我陪你走一遭。”
“不必劳烦师兄。”杨勉摆手婉拒,“今日已让师兄费心,区区流民,我自能应付。”
卢贤章驻足,深深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也是。中原杨氏乃将门之后,倒是我多虑了。”
指明了方向后,二人就此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