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星城，夏末的余威尚未完全褪去，空气里依旧裹挟着一丝黏腻的燥热。梧桐树的叶子被晒得有些蔫，无精打采地垂着，偶有几声蝉鸣，也显得有气无力，像是对这漫长暑气的最后挣扎。
夏琉璃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站在星城一中那扇镌刻着校训的铁艺大门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有些痒。她抬手随意拨开，露出一双清澈却略显疏离的眼眸，安静地打量着眼前这所即将承载她未来两年高中生涯的学府。
这是她转学的第一天。
报道处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学生和家长，声音压得很低。夏琉璃不喜欢嘈杂，这样的氛围让她稍稍松了口气。她安静地排在队伍末尾，背挺得很直，像一株在角落里默默生长的小白杨，不引人注目，却自有风骨。
轮到她时，负责登记的老师抬头看了她一眼，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语气还算温和：“姓名，哪个班的？”
“夏琉璃，高一（7）班。”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不带太多情绪。
老师在名单上找到她的名字，用红笔勾了一下，递给她一张课程表和一张校园导览图：“宿舍在三号楼，教学楼在那边，你们班在四楼。先去宿舍安顿好，下午两点半到班级开班会。”
“谢谢老师。”夏琉璃接过东西，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按照导览图的指示，她先去了宿舍。新宿舍，四人间，上床下桌，还算宽敞明亮。其他三个室友似乎还没到，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拉动行李箱滚轮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她选了靠窗的一个床位，将行李箱推到桌子底下，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床铺。带来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妥当。看了一眼手表，离下午的班会还有一个多小时，她决定先去教学楼熟悉一下环境，顺便找找自己的教室。
九月的校园，依旧绿意盎然。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夏琉璃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手里捏着那张导览图，偶尔抬头辨认方向。
就在她拐过一个弯，准备走向不远处的四号教学楼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身影从旁边的篮球场边急匆匆地跑出来，似乎没注意到她，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唔……”夏琉璃被撞得往后踉跄了两步，手里的导览图和课程表散落一地。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抬头看向那个“肇事者”。
那是个很高挑的男生，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额头上覆着一层薄汗，几缕黑色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角。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待在室内才会有的冷白皮，鼻梁高挺，嘴唇的颜色很淡，此刻正微微抿着，似乎有些懊恼。
“抱歉抱歉！”男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刚运动完的喘息，清朗干净，像是山涧里流淌的泉水，“你没事吧？我没看到你。”
他说着，便弯下腰去帮她捡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夏琉璃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她的目光落在他伸过来捡东西的手上，那双手指骨分明，修长而有力，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他的动作很快，几下就把散落的纸张都收拢起来，递还给她。
“给。”
“谢谢。”夏琉璃接过，声音依旧淡淡的。
就在这时，男生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了她的脚边。是一个小小的，透明包装的圆形薄荷糖。
男生也注意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去捡：“啊，这个……”
夏琉璃比他快一步，弯腰捡起了那颗薄荷糖，递给他。
四目相对。
这一次，夏琉璃清晰地看到了男生的眼睛。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浅褐色的，在阳光下泛着剔透的光泽。当他看过来的时候，眼神专注而明亮，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吸引力。
他的唇角习惯性地向上弯着，即使没有刻意笑，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夏琉璃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这个男生……有点眼熟。
她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试图抓住那一点点模糊的印象。
男生接过薄荷糖，随手撕开包装，将糖丢进嘴里，动作随意又自然。一股清冽的薄荷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散在空气中。
“你也是高一新生？”他含着糖，声音带了点含混，但依旧好听。
夏琉璃点了点头。
“哪个班的？”他又问，语气熟稔得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七班。”
“七班啊，”男生挑了挑眉，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巧了，我也是。我叫陆之翊，翊翊如飞的翊。你呢？”
陆之翊……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夏琉璃的记忆深处。那些被尘封的，属于童年夏日午后的模糊片段，伴随着知了的鸣叫和外婆蒲扇的凉风，一点点清晰起来。
是那个总喜欢跟在表哥林泽言身后，笑起来眼睛弯弯，会奶声奶气地喊她“琉璃妹妹”的小男孩吗？是那个在她因为摔跤哭鼻子时，会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唯一一颗水果糖哄她的小男孩吗？
她记得，外婆家隔壁住着一家姓陆的教授，他们家有个比表哥小一点，比自己大一点的男孩，小名好像就叫……小翊。
只是后来，外婆搬家了，她也跟着父母离开了那个城市，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没想到，时隔多年，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他似乎……完全不记得她了。
夏琉璃的心里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惊讶，有怅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她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翻涌的波澜，声音比刚才更轻了几分：“夏琉璃。”
“夏琉璃？”陆之翊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尾音微微上扬，似乎在细细品味这两个字。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名字很好听。琉璃易碎，可要当心。”
他的语气带着点玩笑的意味，但夏琉璃却觉得有些刺耳。她不喜欢别人拿她的名字开玩笑，尤其是用“易碎”这样的词。
她抬起头，清冷的目光直视着他，语气平静无波：“我的琉璃，是琉璃瓦的琉璃，坚固得很。”
陆之翊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他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睛，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也多了几分欣赏。
这个女生，有点意思。
“是吗？”他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那以后可要多多指教了，夏琉璃同学。”
夏琉璃没有再接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她不想再和他有过多交集。童年的记忆再美好，也只是过去了。现在的他，耀眼得像个小太阳，而她，习惯了待在自己的角落里。
“哎，等等！”陆之翊却叫住了她。
夏琉璃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他。
陆之翊几步走到她面前，指了指她手里的导览图：“你知道七班教室在哪吗？我刚从篮球场过来，还没来得及看。”
夏琉璃看了一眼手里的图，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教学楼标识：“四号楼，四楼，应该是最东边那间。”
“一起？”陆之翊发出了邀请，桃花眼弯弯的，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笑意。
夏琉璃犹豫了一下。她本能地想拒绝，但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向教学楼。一路上，陆之翊似乎是个天生的社交家，总能找到话题，从星城的天气聊到一中的伙食，再到对新学期的期待。他的声音很好听，语速不快不慢，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让人听着很舒服。
夏琉璃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答几个字。她不习惯和陌生人，尤其是一个看起来如此“自来熟”的男生，进行这样长时间的交流。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反感。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薄荷香气，又或许是因为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让她在不自觉中卸下了一些防备。
到了四楼，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高一（7）班的教室。门牌上清晰地写着班级号。
教室里已经有零星几个学生在了，看到他们进来，都好奇地投来目光。
“看来我们是第一批到的。”陆之翊笑着说，率先走了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夏琉璃没有跟着他，而是选了教室另一边，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位置。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刚一坐下，就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正好对上陆之翊看过来的目光。
他单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桃花眼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薄唇微启，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夏琉璃看懂了。
他说的是——“同桌？”
她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这个开学第一天，似乎比她预想中，要波折一些。
而那颗小小的薄荷糖，带着清凉的甜意，也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